我本不信这个世界上存在永恒,因为没有人能够说清楚永恒是多久。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或抑是一亿年……几生几世才能修得一次永恒?有什么可以延伸至永恒?永恒是这样虚幻缥缈的词语,但,此刻,我却贪心地祈祷,这一份思念,可以保留至永恒。
——题记
(一)
爸爸走的那一天,外面下着纷乱细小的雨。天空是黄昏与黑夜交接时的昏暗模糊,携着份压抑的喘息。爸爸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撑开一把大得惊人的伞,那黑色的伞幕简直在像在雨中调皮探出头来的黑蘑菇,不过我想没有哪种蘑菇的直径可以达到1.2米。
“再见。”爸爸与我分别时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真是简洁干练。”不知不觉中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爸爸被秋天迟到的雨刷得朦胧不清的背影,这句话的尾声颤巍巍地破碎在了我苦涩的笑里。
爸爸去了贵州,是因为工作的调动而不得不离开重庆,而且以贵州与重庆之间那长长的高速公路来判断他回家的次数应该很少。
我平静得近乎麻木,仿佛毫不在意这漫长的分离。也许我与爸爸之间一直都有种不满与僵硬。
(二)
曾经爸爸是和蔼慈祥的,可是那种温柔的父爱似乎只存在于妈妈幸福的讲述里。我记忆中的爸爸,一直是严厉而能干的。每每我犯了错,爸爸绝对不会心慈手软。六岁的时候有一次,我看见了一个小巧精致的印章,年幼的我便趁店主的一个空当偷偷拿走了它。我还不懂拿和偷的区别,只记得店主的大呼小叫凶神恶煞以及爸爸那张铁青的脸……我是跟在爸爸身后回到家中的,一路上爸爸一直沉默着,气氛是极度的压抑。回到家中,爸爸脸色可怕得令我不寒而栗。他找出一根棍子,恶狠狠地冲我喊:“你给我跪下!”
六岁的我愣住了——即使是年仅六岁的孩子也知道下跪是种怎样低贱卑微的姿势。只有犯了错和身份低贱的人才会下跪,他们以这种卑微的姿势赎罪与乞求。在我的印象中会下跪的只有童话故事里那些像狗一样放下尊严在强者身边乞求恩赐的奴才。
我怎么可以下跪?怎么可以?我呆呆地站在这里,在心中疯狂地嘶喊着。六岁的我忽然颤抖了起来,心里流淌着撕裂般不属于这年龄的痛楚——这个人要我跪下!他要我舍弃尊严!他,他却是我的亲生父亲!
有种恨意开始像野草一样在心中以疯狂的速度滋长。
我高高地昂起头,一如既往的倔强:“我不!”
“好,好!你不跪是不是?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罢,爸爸高高扬起木棍,狠狠地打在了我的手臂上,一条红印立刻地显现了出来。“跪不跪?!”
“我不!”我咬住嘴唇。
“啪!”又是一条红痕。“跪不跪?!”
“我不!”“啪!”“跪不跪?!”“我不!”
……
我的脾气倔得可怕,这一点十足十的遗传了我爸爸。我们都是倔强的人,一旦认定了一件事,便决不低头妥协。
那天,我始终高昂着头,站得笔直。挨打的时候我也没有哭,既便手上腿上的伤口疼得撕心裂肺。“我绝对不要在他面前哭!”倔强使我一直忍受着一切的痛苦。
那天,爸爸不知打了我多少棍,最后他提着那食指粗的木棍摔门而去。
“你赢了。”心中有个声音提醒着我。然而我仿佛失去了一切的思考能力。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把身子成小小的一团。是,我赢了,我没有跪下,没丢丝毫脸面,可是我为什么那么难过?我呆滞的目光停留在那一道道交错的红痕上。此时我的身体仿佛已经麻木了,没有丝毫痛感。
我静静凝视那一道道红痕,它们在苍白得恍若失血的皮肤上格外鲜艳。那妖娆的血红,竟有种嘲讽般的美丽。
有水珠滴落在那妖娆的血红上。我哭了,在挨打时滴泪未掉的我哭了。
挨打时再痛我不过将嘴唇再咬紧些,然而,在那一颗颗泪水掉落的时候,我恍然间听见身体里有个声音。
是我的声音,六岁孩子的清脆与稚嫩自我体内发,犹如心中还囚禁着一个小小的我。
那声音带着脆生生的稚嫩,尖锐地一遍遍重复那五个字——
他,是你爸爸!
我颤抖着哭泣。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在被子上浸开一大片的潮湿。
这是我六岁时的一场哭泣,那件事因为巨大的痛苦而令我记得清楚,我当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想法都深深印刻在了我的记忆之中,我一次次回想后确定,那次哭泣是我童年中最痛也是眼泪最多的一次,那样无声地,疯狂地,放肆地,超越六岁的年龄成为我心中一根尖锐的刺。
我也记得,自那次之后,我和爸爸的关系,开始僵硬起来。
(三)
爸爸到贵州已经一个星期了,从他和妈妈的通话来看他应该过得很好。
我的生活仍然继续,只是这出戏中少了一个角色。一样的行程,我每天在学校与家之间两点一线地奔跑,面前一张张熟悉的毫无新意的脸孔,笔下一份份分量相等的作业,连每天饭桌上的菜的样式也固定起来。
一切差不多与以前无异,只是忽然有了种惆怅若失的空洞。有的时候被一道题难住,习惯性地拿着题往书房走——在学习方面,爸爸显示出了罕有的耐心,我不会的题最后都是他教我的,一遍遍,直到我懂了为止。
然而刚走一半,忽然想起,爸爸去贵州了啊,没有人教我解题了。于是低头,自己解。
有的时候,我看见书店新一期的《格言》和《小读者》以及《儿童文学》,回头,习惯性地喊:“爸!”——爸爸从来都支持我多看课外书,他说一个人要多看书,才能有见识,有文化,有内涵。他支持我看书,我也喜欢看书,于是我每次和爸爸一起去书店看见好的课外书,就叫他,他一定会给我买下。
然而刚喊一声,忽然想起,爸爸去贵州了啊,没有人为我买书了。于是转身,默默离开。
这样的失落越来越多,摔倒的时候失败的时候考试考砸的时候,休息的时候跳远的时候拿到优异成绩的时候……
爸爸走了,我很失落。这种感觉可以称之为思念么?也许是吧。但我不应该是恨他的么?怎么会想他?我们之间不是关系紧张么?
日子在这一个个矛盾的问号中一天天过去,我挣扎在恨与思念之间,左右两难。
直到这一天,我看见了一对父子,不然,我想我会一直那么挣扎下去。
(四)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我去上补习班,路过一家玩具店。有一群人围成一圈,不知在干些什么。
好奇心促使我走过去,挤进了圈子的中心,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令我的瞳孔惊愕地瞬间抽紧——
那是一对父子,此刻这位父亲面色铁青,显然正在大发雷霆,一个六岁左右的男孩站在他对面,怯生生地哆嗦着,像是只受惊的小鹿,用不解的目光望着他的爸爸。
从人们零碎的议论中我知道了整件事的经过:那个五六岁大的男孩看上了玩具店里的一个小模型,但不知是因为他爸爸不给他买还是为何,男孩用了种不光彩的方式拿走了它——他趁店主转身时将它偷偷掠走了。临走时他爸爸发现了那个男孩手中本该放在木架上的模型,在追问下得知了真相。这位父亲生气极了,当即斥骂了男孩,于是就有了现在的这个场面。
我的呼吸忽然缓慢起来,只觉得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也是六岁的年龄,偷偷拿走了的心爱之物,还有暴怒的父亲…….
恍然间,父子俩变化成了我和爸爸,身边的人隐去了,只有爸爸红着眼高高扬起那一根可怕的木棍——
“啪!”
清脆的声响使我骤然清醒过来,我抬头,看见那位父亲高扬的手掌以及男孩脆弱的眼神……
男孩的爸爸打了他,当众,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打了他。
“一样的啊。”我无声地在心底叹了口气,将视线转移到了男孩脸上。“……被当众掌掴,而且还是被自己的亲爸爸……这个男孩会怎么办?他……会像我一样吗?”
然而,当我清清楚楚看见男孩的反应后,却忽然觉得压抑得喘不过起来——他脸上的手印鲜红如血,触目惊心地浮现在左脸上。他把嘴唇咬很紧,眼睛里盛着复杂的情绪,脆弱,惊愕,痛苦,灰暗,还有毫不掩饰的疯狂的恨意——那不该是一个六岁孩子的眼睛!孩子的眼睛应该像水晶般透明,清澈而纯净,而不是带着这死灰色的复杂!
我下意识地转头看那位父亲,他眼中竟也盛满了复杂,只是,那是懊悔,是痛苦,是不忍,更是深层的爱。
“他父亲其实很爱他吧?”我怔怔地想着,可是下一刻,我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六岁那年,我是否也如此令人心惊地用盛满痛苦与恨意的眼眸仇视过。爸爸?爸爸他又会怎么想?而爸爸那双眼睛,是否也曾承载过那么深沉痛苦的爱?
我…….误会爸爸了吗?
那一天晚上,我一夜无眠,脑中有两双复杂的眼眸在不断交替。一双有疯狂的恨,另一双却是藏得太深的爱。
我忽然想起一本书上的一段话:“天下的父母用两种爱去爱孩子,一种是和风细雨,温柔地温润孩子的每一寸心田,另一种则是狂风暴雨,力求冲刷掉孩子心中所有的污垢。”
爸爸,也是如此么?
我把头埋进枕间,想起他细心为我一遍遍讲题,想起他在自己身上用钱用得极节俭却在书城里为我买书信用卡一刷就是几百块,想起我考砸时他无声的安慰,想起他为了保住这份工作保住这个家而孤身一人奔向陌生的贵阳……
现在,还来得及么?明天……
(五)
次日,我照着妈妈写下的号码拨通了爸爸的电话。
听着那一声声忙音,我忽然觉得很内疚——爸爸去了贵州已那么久,我居然连他新的手机号码都不知道。
“喂?”电话接通了,是爸爸平静的声音。
“爸爸,是我。”
“噢,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爸爸的声音略含惊讶和激动,我的心又开始不平静起来,我突然想起几年来我主动打电话找爸爸的那用一双手就可以算清的次数。
“是这样的,我有道题做不来,想打电话问问你。”
“什么题?你念吧,我听着呢。”
“甲乙两地…….”
我静静念题,随后静静听着爸爸的讲解。爸爸,我很想你,想念你埋藏得很深的那份爱……
我莞尔——爸爸不会知道昨晚我彻夜未眠,不会知道我此刻的想念有多复杂,他更不会看见题册上那一个红勾和那工整的答案和我的微笑。
我本不信这个世界上存在永恒,因为没有人能够说清楚永恒是多久。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或抑是一亿年……几生几世才能修得一次永恒?有什么可以延伸至永恒?永恒是这样虚幻缥缈的词语,但,此刻,我却贪心地祈祷,这一份思念,可以保留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