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年来,惯性漠然地在人群间游走,分不清目标是什么?对于千年不死,老而不化的妖,若真想要做什么,还真没有完成不了的。所以我不期待,不绝望,继续着流浪,或者更应该说,我找不到可停留的借口。
曾有人眼波柔柔,似水含情地对我说:遇上你,有了守护的理由。我把头仰得高高,天上是大片大片飘浮的云朵。我的手指冰冷地撑在石凳上,笑而不语。
始终,我还是弃他而去,之于我,他不过是我千年旅途中的一场寂寞。请原谅我只是一只自私的妖,优先考虑,总还是自己的感受。
喜欢北俱芦的雪,飘飞时鹅毛似的,大片大片,落在华裳上,颊上,冰冷地,宽容大度地把我包裹,只有它,能让我安心地褪下所有的虚假,坦荡而又冷静地做出一个又一个决定。
或许我一直骄傲着矜持,实则跋扈吧,没有人能让我甘心追随,即便他们都说爱我,只是我找不到爱他们的理由,于是我还是离开了他们,一个又一个。
只是我还是需要轮回,即便我的心已老得无法估计,但却做不得玄天的洒脱,习惯人群,一如习惯着在人群里寂寞。
2
新的轮回里,我选择了DF骨头。
地藏是个沉静严肃的老儿,不多言,却是只字如鼎,掷地有声。
“够狠善忍方成器。”
地藏给出的修炼极其严苛。
自拜师起,便是将你完全与外界隔离,禁闭在迷宫中,以他的方式试炼着“狠”与“忍”2字。暗无天日的迷宫里,分分秒秒魂魄妖魅为伍,拘魂、叛官、毒……这些在我而言都算不得什么。
带着生生世世记忆轮回的妖,我的思想在岁月中沉淀。也曾轮回时尝过孟婆的汤,那么一碗清甜淡薄的酒,入了口,下肚也只是一阵的恍惚,尔后清醒无与复加。孟婆叹息,你是注定了孤独的妖。我笑而不语,踏上轮回的转盘,忘却,之于我真的是蛮艰难的课题。
精神是修为最致关紧要的一环。每一次的抛却,重修后,我得获的常常是更高一层的境界。
3
无意外地,我以最快的速度步出迷宫,地藏严肃的脸孔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他知我来历,生死名册上,龙邪落的名排于首页,只是寿命却是模糊不清的一行。轮回司中,我一直是被默许着轮回的千年妖女,不惑不生不灭,我的生死只有老天可以做决裁,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哪天会死去,亦或永生永世,妖而不死。
历劫千年,江湖依旧动荡,步步路,步步皆江湖。
即便我想在人群里安静,人群却不见得容得下我这般傲气的女子沉默。就好似我离不开人群,心底却又不得不去厌恶。这世间丑陋粗鄙的事物太多,沾了尘,也不过俗世争夺的一枚棋子,而人生偏就只是一盘棋,开了局,又岂可收回,结局也不过输多输少而已。
细想想,人生真是无趣。
临出师门前,地藏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妖是妖,妖非妖。”
我困惑着咀嚼他的话,似懂非懂。扯着笑,洒脱地离开。
4
我在长安置了房,尔后常常一个人游走在朱雀大街上,讨厌喧嚣,却又舍不得人群。在这样的喧闹繁华里,追寻着宁静,也只有人群,我才清楚地知道,我是真实地活着的。
一瞬的恍惚,一个男孩粗鲁地从我身边撞开,本能地,伸手抓住了他的后领。
“干坏事的小孩一点都不可爱喔。”
男孩挣扎着,苍白的唇毫无血色,擅抖的手里还紧紧攒着一个金色的软绸钱袋,那分明就是我系在腰间的钱囊。
我望着他,瘦弱的身板从头到脚脏乱不堪,寒冷的天气里,却只着了一件只可遮体却无法御寒的灰土色薄衫,破烂的程度已分不清这是中衣还是外衣?全身上下惟一称得上干净的,大概也只有他那双明亮清濯的眼。
5
他始终低着头,苍白的唇紧抿着不作求饶,亦不愿松开手里紧攒的钱囊。
许是饿了吧,这样倔的孩子。突然良心大发地拽着他到面包摊,买下了一整笼热气腾腾的包子,命令他:“给钱。”
男孩望着摊贩提在手中的包子,诧异地望了望我,唇角张了张,终没有说什么。久久才松开手取出银两,接过老板手中热腾腾的包子,快速地抛下钱囊跑掉了。
我拾起他扔下的钱囊,又提了一笼包子,延着他离开的方向寻去。
大唐国境,一处隐敝破旧的山庙里,我找到了他。
他的身边还躺着一名瘦弱干瘪的妇女,很明显,疾病与饥饿肆虐,她已经在男孩回来之前已咽了气。
男孩跪在妇人身前,紧咬的下唇渗出血来,许久,就着坚硬的地板三叩头,坚毅地背起妇女出了山庙,赤手扒开泥土,一点一点地往下挖,挖得十指血肉翻飞,血混和着泥土,混着妇人冰冷僵硬的尸体,彻底埋葬、结束。
6
本来我可以帮他的,挖一个洞之于我是多么轻易的小事,但我没有。自己深爱的人应该由自己埋葬,而我也知道,即便我真的这么做了,他也未必领情。
一直就这样看着他,没有离开也没有腻烦。
连眼泪都吝啬的孩子,我对他可以说充满了兴趣,也许此生我会有一个徒儿。
“请收我为徒。”
男孩跪在我跟前,眼神灼灼而坚定地望着我。
什么也不必说,迳自扬旗回家,不怀疑,不犹豫,我知道他会追随我。
没有所谓的,不是我的包子,不是我的修为,不是我的善心收服了他,或应就是命里注定的安排,他会是我龙邪落的徒儿,我将成全他,扬名天下,做万人敬仰的英雄,此生我要他荣耀,以祭祀他今日在这世道中所受到的礼遇。
他说他没有名字,于是我给了他一把剑,一个名字:剑雨飞鸿。
我说“这名字有一天会响彻江湖,这是个英雄的名字。”
他沉默着接过剑,眼神坚定。
7
他是个漂亮的孩子,那天当我把他丢进浴桶里整整洗掉两层皮后,出乎意料,白净漂亮地让人看不出一刻前他还是那个衣裳褛褴的偷儿。只是面容稍嫌稚嫩,虽然眼神已冷冽,但要成为英雄之前,他所要做的,远远会超过他的预想。
十年,我给他也给自己十年的时间,我要塑造一个英雄,造就他也成就自己,人生太无趣,既然横竖都是棋子,何不活得精彩点?
并未顾忌他只是个孩子,第一次杀怪,我把他丢进了花果。并对他说“当你可以在一瞬之内把所有遇见的怪物除去,你就可以出来了。”
三天后,我在傲来酒店里等到了他,衣裳破烂,伤痕无数,那把滴着血的剑斜斜紧握着。
我满意地笑笑,点了一桌的酒菜看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小鬼的肌体恢复能力相当惊人,外伤敷了一天药,第二天连疤都看不到。
8
次日我便把他引入了地狱迷宫。
“我给你一月的时间,活着出来。”
无常引步,笑着残忍地把他抛在身后。
事实证明,他值得我花十年时间塑造。一月后的黄昏,庭落梨树下,他推门而入,身形清戳,较之前高瘦,坚毅的身影有了男儿的味道。冷冷的眼神松开一丝温暖,笑着叫了一声“师傅。”之后斜斜地撑着剑倒了下来。
开始带着他上北俱芦,进龙窟闯凤巢,他表现得不像个孩子,坚毅如男儿。我想,这也是一个英雄应该有的表现,英雄是没有童年的,因为英雄总是寂寞,而早熟又寂寞的人,怎么可能会有童年。
9
时间很容易便在塑造与被塑造间流逝,剑雨飞鸿飞速成长着,他的高修为比我预期中的十年提前了一年。我相当于满意这样的徒儿,够聪明,够狠。正如地藏所说“够狠善忍方成器。”他是注定要成为英雄的人。
北俱芦的雪一如既往地下着,我总是习惯于站在雪域最高点。冷风拂起肆意的短发,安静着任思绪翻飞,寒冷能让我情绪冷静,清醒地做出每一个决定。
九年的时光,当年清濯瘦弱的少年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依旧清濯却更形冷冽坚毅的男子。
“我要你去女娲圣地,取出被封印的灵羲神剑。”
迎风笑着瞻望远处被风雪罩住迷蒙飘渺的女娲神迹,有多少英雄葬送于此,灵羲,拥有伏羲之灵的神剑,那是英雄的象征,我要你征服,这是九年来我所期盼、相信并坚持着的信念,你会是世人眼中新的英雄。
10
“假如这是你希望的。”
望着风雪中,飘扬气魄的红色身影,冷毅坚定地一步步迈向女娲神迹,我笑着转身离开。
徒儿,这是我最后一次看着你离去,这个任务虽然艰巨,但我知道你可以。灵羲的重现意味着新的英雄神话。忘了为师,我不过是红尘翻滚中,一只老而不死的妖。新的轮回已经在等着我,就让一切只剩怀念,而也只有怀念,才是永久可追塑的。当你步入女娲神迹,我想我也已步入了人生新的一次轮回。
忘却并非忘却,只是怀念。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