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严冬时节,到处都冷得很。
下午,乡初中校的放学铃声刚在沉寂的空气里响毕,学生便如同久战沙场的战士得知归乡的消息后那般兴奋,推着挤着涌了出来。真可谓归心似箭,冲劲十足。虽是五点刚过,看去却要天黑了。他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挤出来。没有什么风,但他却因为穿得太过单薄,冷得皮肤发麻,整个人像是在不断收缩。他开始小跑起来,这样总可以暖和一些。昏黑的暮色中,他瘦小的身影活像个精灵,在不停地跳动着。沉寂的黄昏,他只身一人孤独地跑着,脚下浑厚的节拍在乡野间回荡……在天黑尽之前,他终于赶回了家。如释重负般长长地嘘了口气,但刚才跑得太久,仍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在此时节,他家的那几间小土屋仿佛寒风中的一堆草垛,低矮而孤独,近旁再没有别的住户。“你回来了,庭儿。”他母亲从屋里走出。这女人还不到四十岁,但看上去却似乎四十好几了。苍白的脸上布满细纹,头发没梳,但并不显得很乱;虽然此时天色已不太分明,却还能清晰地看见一些白发;她的眼睛看上去也不十分明亮,似乎睡眠不足。“啊。”他应了一声,仍喘着粗气。“到里屋去吧,外面挺冷的。”“不冷,妈,现在还不太暗,我可以在这儿写会儿作业呢!待天黑尽再进去,这样可以节约一点儿电。”说完,他从书包里拿出书本,铺在一条长凳上开始写起来。他倒是挺懂事的,每当如此,母亲便不禁想到家境,负疚地苦笑着。有什么法子呢?她不过是个柔弱的妇人,身子也不太好,看着他单薄的身子靠在那里认真地写,着实可怜巴巴的样子,就执意对他说:“听妈的话,庭儿,屋里去写吧,万一着凉了生了病你可叫我怎么办?”声音里满是温暖。他确实听话懂事,生怕母亲为他担心,便收拾书本去了里屋。其实天也黑尽,他的家便与外界化为同样的黑色。他家里虽然很穷,但书桌是有的,上头放着的几本书干净而整洁;桌前的灯却比有钱人家的都亮。那是有一次他无意中对母亲说灯光太弱很可能影响视力。第二天母亲便换上了这只明亮的泡子。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心细的人,她很在意儿子无意之中的话,总是尽力为他做得更好。他坐下身继续写着。母亲到厨房开始做饭了,柴禾在灶堂里噼里啪啦地烧起来,一阵暖气弥散在整间屋子里。里屋和厨房间开着一道门,从门中正好看到灶头。他听见母亲在灶头边剧烈地咳嗽的声音,便忍不住想转头看一眼,他原以为看一眼就够了,就可以做自己的事,但这一看他却似木头一般定住了。他看见母亲坐在灶堂前,堂内的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全是浓烟,她呛得不停地咳,斜着身子,歪着头向灶堂内吹气。烟越来越多,她仍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简单而又困难。大概因为太熏了,她用衣袖揩拭着眼泪……刹那间他的眼睛蒙胧起来,泪水模糊了视线。但他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任泪水滑落在脸上,流经嘴角,涩涩的。忽然,灶堂里的火又烧着了起来,红彤彤,暖烘烘。他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又转过头去了。其实他早就想为母亲分担一些家务的,但母亲让他多看些书,多学习,家里那些简单的活计能忙得过来。他也曾尝试着去做,但总是做得不好。他经常在做着自己的功课时,有意无意地去注意着母亲。他深为母亲一人料理所有的家务而感到内疚,流泪。他有时想着:如果父亲还在该多好!唉,可怜我的母亲……想着想着他的鼻子一酸,泪水又来了,滴在本子上。“作业写好了吗?”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书桌旁,“可以吃饭了。”“还没呢,不过快了。”他慌忙拭了泪,想再做一会儿。肚子却太饿,咕噜噜叫起来。“还是吃过饭再做吧,饿坏了可不成。”母亲叫他收拾好书本,熄掉了桌前那一盏明亮的灯。屋子里便只有黑色,虽然厨房里还亮着微弱的灯。晚饭再普通不过:白米稀粥,炒青菜。对于他却胜过任何美味,他只是埋着头一个劲儿地吃饭,那样子像是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一般。母亲见他吃得特香,于是停下来看他的吃相,对于一位热爱着自己儿子的母亲,这也是一种享受。他蓦地抬头,见母亲正盯着他笑,他便也一笑:“妈,你也快些吃呀,待会儿可就凉了。”母亲高兴地点头,问他道:“在学校里边,无论如何是比不上在家里吃得饱的吧?”“饱。”他作出一副很郑重的样子,“一样的能吃得饱。今天中午的菜里还有肉丝呢!”其实中午他只吃得很少很少,因为用吃饭的钱买了套学生用的角尺。他知道每天他所用的饭钱对于母亲来说也是很不易的,因此他不想为买这么点儿东西还问母亲要钱。“能吃饱才怪,你骗不了我的。”“真能。”……家里没有钟表,大概是十一点左右,他的功课也终于做好了。母亲坐在床沿上目不转睛地看他。在此时节,再没什么会比母亲的眼神更温暖的了。“现在的学生真苦,单是写作业就够呛。”锅里的水早已冷却,她便准备去重新热一次,一边说:“来吧,洗了脚上床睡去,已经很晚了。”“我来吧,妈,你累了一整天。”“我累什么?你们做学生的才累呢,作业要写到这么晚。”“可是现在我也没别的什么事做了。”“那你就干干净净坐会儿,你懂事妈知道,光是有这份心就够了。妈乐意做这些。”他正洗着脚的时候,眼中忽地闪过一道喜悦的光,说:“妈,让我为你洗脚吧。”“洗脚?”母亲有些奇怪,“唉,妈自己来就行了。”“妈。”他激动地说,“让我为你洗吧,我挺想为你做一点儿事。”母亲不再说话,用了慈爱的眼神看着他。他做得很认真,轻轻的,指头在母亲长满厚茧皮的脚上来回摸着。“妈,以后每天都让我为你洗一次脚吧。”母亲仍然不语,但眼中却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她已经极满足了极满足了,虽只是为她洗脚。他刚躺到床上的时候,房外呼呼地刮起寒风来。那些顽固的不肯在秋风中飞逝的枯枝残叶被刮落于房上,击打着瓦片发出清脆的声音。母亲自言自语道:“又起风了。”然后去了衣橱边翻来覆去地找着什么,窸窸窣窣地,伴着阵阵轻叹,似乎在寻找什么极其重要的物件。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件灰色的棉衣到了灯下坐好,说道:“就只剩下这么一件了。”他倒是还没有睡着,于是坐起身问:“妈,你还不睡吗?”“你坐起来干什么?快躺下,小心可别着了凉。”说着放下手上的衣服,上前为他掖了掖被子,喃喃地说:“外面又起风了,明天一定冷得很的。你身上穿着的那件衣服大概早就不暖和了,可惜家里没有钱为你买一件新的。你爸爸生前的衣服倒是还有一件,但有一处已经破了。把它缝补一下,你明天就可以穿上,你爸也就只穿过那么一次。除了有一处破了,看上去倒和新的一样。”说着她穿针引线开始缝补起来。他看着母亲的身影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一觉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母亲还坐在那儿忙着手里的针线。“妈,你睡吧,太晚了。”“啊啊,快了快了,马上就好。”果然不到一分钟,她就把补好的衣服放到床头上,见他还睁着双眼,便说道:“快些闭上眼睛睡吧,明天把这件衣服穿上就不会再冷了。”说完她转身关掉电灯,去隔壁房间睡去了。这夜刮了一夜的风,吼得吓人。他醒过好几次,但想到床头上母亲为自己准备好的棉衣,就美滋滋地入睡了。早上是他一边看课文一边做的饭。吃过饭天还未亮,但公鸡却叫得一片热闹。他又背了几个单词,看见东方的天空有些微明,就轻敲了下母亲卧房的门。“妈,我上学去了。”“别忘了棉衣——穿上暖和些。”“知道。”他穿上了母亲为他缝补了一夜的棉衣,背上书包就出了门。风未息,但减小了许多。他穿着“崭新”的棉衣,果然不觉得有丝毫的冷意。走了一程,还出了一身毛毛细汗。上午下课时分他也到走道上站着眺望一下远方了,往日他总是呆在教室里,因为外面冷。原来到外边来透会儿气也挺好,觉得精神分外清爽,想必等一会儿上课时心绪也会更好些。这时候一位熟识他的老师走过:“啊,丘庭,妈妈为你买新衣服了。”“啊——啊——是啊。老师你好!”他说了谎,脸红起来。“好啊丘庭,难怪你今天看起来特酷呢,原来换上了件新衣服啊。”小眼镜一边扶着眼镜一边啧啧地说。“什么呀,哪儿有。”他觉得很不自在。“哎——”小眼镜突然又有了新发现,“你的新衣服的膀子那儿怎么好像是缝补过的呢?”“哪儿有啊?不会吧,我妈昨天才为我买的。一定是你的眼睛太近视了吧。”他分明觉得自己的脸已滚烫,想必已经红得不像话了。“不会的,我才换了新镜片呢。”小眼镜看来很不知趣,有点咄咄逼人,招手叫站在阳台上的同学过来看,为自己辩护道:“看看,看看,你们大家来看看,究竟是不是我的眼睛坏了,丘庭的衣服上明明有个补丁嘛,他非不承认。”大家便像是观看什么稀罕物件,一会儿围了七八个上来,都直直地睁着慧眼看。接着便是一阵唏嘘:“是有过补丁的痕迹,没错。”“怪了怪了,新衣服倒有补丁。”“大概根本不是什么新衣服吧,看那样式,好几年前就不流行了。”“不会是别人送的吧,或许是捡来的。”“……”他久站在众人的中间一动不动,拼命地低着头,耳边那些话听得分明。在这寒冬腊月,天气非常地冷,他却似乎是在六月天里跑了一程,全身热乎起来,恨不得当头淋一盆冰冷的水。他的眼睛开始有些模糊了,耳朵里也听不太分明,嗡嗡乱响,只觉得自己活像一个被大家识破的骗子、小丑,要等着大家来数落。好在这时候上课了,大家都钻进了教室。他却仍站在原地不动,厚厚的棉衣裹在身上,有些大,有些长,看上去很不合身。“丘庭,上课了,你怎么还不进教室?”是老师。他仿佛才一下子回过神来,赶忙转身回了教室。在他回到坐位的一刹那,周围的每一双眼睛似乎都在盯着他笑,耳边响起议论的声音。这些最要命,让他的心里犹如针刺。耳边一直都有私语,这节课他什么也没听,前排的女生好像转过头来看过他两次,每次回头都在笑,一定是刚才那些揭穿他的同学说出去了。或许要不了半天,全班的同学便都会知道他的事了。他想,那是多么没脸面。他早就坐不住了。下午放学的铃声刚响过,他就冲出了教室。背后有人在笑:“看看,就是他……瞧他那衣服多大多长……哈哈……”他没有勇气回过头去看是谁在背地里说他,更没勇气说什么。只是狠狠地提了提书包带,更加快了脚步,像是在逃命。他极其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感到从今往后自己将再也抬不起头了。那天夜里又刮了一夜的风。他没有睡好,很长时间没睡着。想着白天的情景,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怪就怪自己一开始就说谎承认那衣服是新的。早知道就不穿这件棉衣了,就不会有那样的事。他决定了,明天再也不会穿那件棉衣了,即使外面冷得厉害。可是母亲知道了怎么办,怎么跟她说呢?第二天早上已快要天明了,他却还没有起床。母亲因为他每天上学之前都要去敲门说一声,今天卧房的门却怎么迟迟不响,于是起床走到他的床边喊:“庭儿,你还没有起么?快快,要迟了。”他吃了一惊弹坐起身,迅速穿上衣服,当然,还得穿上那件棉衣。“都天亮了?”他故意喊道,其实他早已醒来。“妈,我不吃早饭了,迟到了可不行。”他仍然作出一副很匆忙的样子,收拾了书包,提着便朝外走了。在他经过门的那一瞬间,“哧——”的一声,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自然。就在那一刻,他整整想了一个晚上的计划终于得以实现了,可他的心里隐隐地疼痛起来。原来门的旁边有一颗已经生了些锈的钉子。他想了一夜,今天迟些起来,就装作是心急了不小心把衣服挂在了钉子上划破了。现在衣服确实破了好长的一道口子,里面雪白的棉花露了出来。他却在门口怔住了,像木头一样。他母亲从屋里出来,问:“怎么啦?”他缓缓转过身,低着头,像是认错:“我不小心——衣服被划破了一道口子。”但他没有装成一副哭腔。“没事。你快些把它脱下来,我一会儿就缝好的,先去把前些天穿的那件穿上吧。”说完就去找来了针线。母亲开始缝起来,整整有一尺来长的口子,得要多久呢?他想着,便说:“妈,快迟到了,我就穿身上的去学校吧。”“再等一会儿,不会太久了。我情愿你上学迟那么一会儿,也不愿见你生病的样子。”她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头也没有抬一下。“对了,你去橱子里拿些花生吃吧,不吃点儿东西也是不行的。”他站在母亲的身边,手里拿着花生米,却怎么也吃不下。母亲正在缝的,何止是这件被划破了的衣服,分明是在缝补他那受了伤的心。母亲虽然手还巧,但一不小心针尖就扎伤到手了。他亲眼看见,母亲的手指被针尖刺着了好几次,每次她总是满不在乎地把手伸到嘴边吮吸一下。衣服终于补好了,他的心里却开始流血,眼中尽是泪。母亲把衣服给他让他快些穿上赶去学校。一路上风很大,他虽穿着那件半新的棉衣,但走在空旷的乡野间,却感到异常的冷。当他走进教室的时候,他又发现有许多双眼睛在盯他,盯他身上那道刚刚补好的口子。他一阵脸红,快步到坐位上坐下。班里一个多事的同学跑过来:“丘庭,又换上新衣服啦?”大家便同时吆喝起来,笑声充满整间教室。那气氛的热烈与外面寒冷的景调差异极远。他自卑地把头低下去,眼泪泉涌一般,仿佛自己做了件极不光彩的事。大家见他生气,就不再自讨没趣,各自回去坐下了。这一天特别漫长。中午他没有去吃午饭,因为他要面对更多双眼睛。下午放学了他反而不急着走了,等大家都飞出去后,他方才慢慢起身。他走得很慢,像是在刻意看路边的风景,然而这时节野外是别无风景可寻的。他想:难道天天都要这么过么?那些家伙太讨厌了。有什么法子呢?早知道就不说是新衣服了,早知就不穿它了。可那是母亲亲手缝好的,手指上还有许多被针刺伤的针眼。想着这些他哭了,像我的家庭,有什么法子呢?他老是爱哭,但很多回都是看着母亲哭,想着死去的父亲哭。今天,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了。天色暗下来了,他却仍然在路上,慢慢地走。不行,他想,我绝不能再穿这件棉衣了。他越想越觉得身上的棉衣像是个沉重的拖累。我不能再让同学笑话,我不能永远在他们面前抬不起头。唯一可以改变的,就是脱掉它,永远抛掉拖累。他狠了狠心,迅速地脱掉外衣装进大书包里,书包被塞得鼓鼓的。奇怪,此时吹这样的大风,他脱了棉衣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只是觉着分外清爽。他快步走了一程却又放慢了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在经过一条小木桥时,他的那个鼓鼓的书包似乎是经过周全的计划般飞出了他的肩膀,在昏黑的暮色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咕咚”一声落入水中,随着快乐的河水飞快地走了。他如释重负般长长地吐了口气,仿佛心中积起的一切忧虑都随着河水远去了。可是不多久他的脸上又忧愁起来了,“我该怎么跟母亲说呢?”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怎么说呢?……”像个白痴。天色越来越黑,最后,黑色吞没了他瘦小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