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的火焰

傍晚，准确地说，是在吃罢晚饭以后。偶然间，我发现了田野里的火焰。共有两堆，一堆大，一堆小，像堆砌的烙铁，红红的，堆放在刚刚春收后的田野。不对，烙铁是固体的，生硬的，缺少生命的动感；而眼前的火焰要生动得多，丰富得多。你看那火光熊熊烈烈，蓬蓬勃勃，像一束红绸，使劲地被人舞动；或一条巨蟒吐出的信子，疯狂地舔食着乡村傍晚的灰暗。

乡村的作息时间，是跟随太阳走的，没有朝九晚五，也不是依照机械不变的时钟。吃罢晚饭，就意味着太阳已经下山，田野里弥漫着一种叫着雾霾的东西。五一大假回到乡下，耳边和眼前晃动的，都是乡音乡容，一切都感到亲切，疏远与走近的亲切。亲切里是没有拘束的，何况自己的家。我悠闲地来到二楼，推开那扇开阔的落地玻璃门，进入露天阳台。本来是想看看景色，夜幕降临时的乡村景色，再呼吸一些新鲜空气，那空气里一定带着泥土的香味。无意间，却发现了田野里的火焰。光影恍惚中，有一些人影晃动，两个或者三个，似在劳作，又似在舞蹈。这景象，颇像一幅旷远时代的先民狩猎图。我先是惊讶，迷惑，纳闷，继尔是激动，一种时光倒错，目睹生命涅磐与再生的激动。

燃烧的田野之火，一定有某种宿命的隐匿。儿时的乡村景象，就这样再次浮现，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什么预约与刻意。只是，它与眼前所见，似乎还是有一段距离。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工业文明还孕育在农人衣稀可见的梦幻里，化肥农药还是少见的奢侈品。为了培育地力，让哺育了一季庄稼的土地不至于板结衰退，农人便以燃烧的古老方式，让桔杆还田。于是，每当春秋两季，连架响处，或银镰挥舞过后，便是堆堆燃烧的火焰，像欢乐的篝火，把乡村的静寂寒苦照得通明。我弄不清楚这火燃烧的目的，是在为一个逝去的季节送行，还是在迎接另一茬生命的诞生。总之，我相信，这火的燃烧，是一种庄重的生命仪式，它从人类钻木取火时就已开始。只是到后来，不仅日子越来越艰辛，柴草也变得金贵，收割时节，田野里的燃烧，便成了一种浪费；如果临近都市，那还是一种净空污染，早被禁止。

，在田土间跳来跳去。当时，我就对这土地油然而生一种崇高的敬意。

我不明白，刚刚跨过一个季节，这土地怎么就变得如此沧桑满面，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僵硬，板结，困乏，胡子拉渣，不修边福，萎琐淹没了当初的万般风情。这使我想到了年迈的父亲母亲，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心血，养育大了儿女，自己却变得憔悴衰竭了，老态龙钟，形同枯槁。我甚至有些担心，这土地能否承担得了下一个季节的使命。然而，堆堆燃烧的野火，像夏夜吹过田野的风，很快就带走了我们心中的疑虑。这信心来自童年。记得有一次，我随父亲来到野火燃烧后的田野。父亲是来放水的，从思蒙河里抽上来的水，为插秧作准备。只见那汩汩的河水流进田里，那火燃过太阳灼烤过的田土，便滋滋地冒着气泡；然后，那一个季节积攒下来的坚硬顽冥，便顷刻土崩瓦解，烂漫成泥，胜过春天的一田沃土。奇怪的是，到了第二年，当你再次来到田野，会发现庄稼还是庄稼，杂草仍是杂草，似乎那场熊熊大火，压根儿就与它们无关；或对它们来说，大火并不是一种毁灭，而是一种成全，生命坚韧与顽强的成全。这只能说是土地的魔力，或土地与大火合手的魔力。我发现，眼前的燃烧，那两堆熊熊的火焰，与童年的情景是何其相似啊。

，烧毁了相当于美国加利福尼亚面积五分之一的热带雨林。当初，曾有许多人扼腕叹息。可是，很快，人们发现，大火烧毁了某些植物，却给另一些植物提供了生长机会。不久，那野火燃烧的土地，又生机勃勃；而且，那些植物并不是所谓的劫后余生，而是以全新的姿态生长起来的，过去很少见到的厚皮植物，或从土壤里重新生成的新植物。另一幅是油画，题名《奥菲利亚》，作者是英国的约翰．艾瓦瑞特．米雷斯，系文艺复兴时期拉裴尔前派创始人之一。作品取材于莎士比亚小说中的人物，画面由玫瑰，罂粟，河水，水草，杂树和一具漂浮的美丽女尸组成，构成了一幅迷幻斑斓的爱情与死亡之景。据说，画面中的美丽女尸，正是作者的情人；作者对她寄予了深爱，最终却是阴阳两界。玫瑰代表炽烈燃烧的爱情，罂粟象征死亡，而河水、水草与杂树，则表示爱情与生命的坎坷与变幻无常。它似乎暗示，爱情与生命最炽烈的燃烧，总是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或者说，世间最美丽的爱情与生命，是用燃烧的死亡来表达的。

燃烧了一阵，火焰渐渐变小，直至萎缩成一个小小的星点，淹没于黑夜的深邃里。月亮还正在不可逆转地往下缺，似乎要以自己缺失的极至，去迎接新的一轮的圆。只有几点稀疏的星光，还在艰难地闪烁，那微弱的光亮，好像要给人希望与信心，叫人耐心些，再耐心些，等待下一轮的辉煌。田野恢复了往常的宁静，大火燃烧后的宁静。我在想，乡亲们明天该给田里放水了吧，毕竟，节令不饶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