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朝花夕拾

我家阳台曾经有一盆未名花。

初次见到它时，我还是一名少年。而如今我已经长大成人，想起它时，心里依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种说不出的感觉，源于那天清晨我看到未名花刚刚开始凋谢的样子。其实我还没说，这未名花有一处特别神奇，它在我家的前几年里，四季花开，美艳如阳，从未凋谢过半片花瓣。可那天早上，我竟然眼睁睁的看着一片花瓣即固执又毫不犹豫的落了下来，与冰冷的瓷砖来了个大大的拥抱。那一刻，我突然感觉有些事情就要发生了，可一时半会儿却说不上来。那时的我还在上学，由于不能迟到，便不再想它。但走在上学的路上，还是想等到放学以后，把那片固执的花瓣拾起，留作纪念。因为这一天，我刚满十八岁。

十八，对于每个渴望自由的孩子来说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数字。它代表着经过那么多年的努力，自己已经解开牢笼，可以无所顾忌的目视天空，可以试一试自己这在牢笼里锻造的铁翅膀到底有多硬。它代表着自己或许可以与名叫“社会”的朋友更近一步。它代表着自己或许自己可以放弃某些东西而得到某些东西，金钱、权利、美人或许都将因为十八岁而纷纷到来。它代表着自己的世界将发生重大的变化。它更代表着，曾经的那些岁月已为腐朽烂木，不可视之。

那天当我风风火火赶到学校时，已经接近迟到。校园大门就在我的眼前。快三年了，那个半旧半新的大门依然顽强的活着，也许它是不迎接完这个镇上所有的孩子誓不罢休。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不都在改变吗？那些新面孔和我们这些老面孔，是否曾对这每日每夜不管狂风暴雨还是酷暑炎炎都明目张胆却默默无闻的大门说句煽情的话呢？我不得而知。

在去往班级的路上，看见几个朋友，又看见几位老师。那几位老师似乎在等着我们这几个学生去和他们打个招呼。我爸妈都是老师，由于家庭背景的原因，我第一个上前去打招呼，而他们则假装很惊讶的看着我，然后说“这位同学你怎么才来，都快迟到了，跑步前进，快！”我很自然的笑了笑，一路小跑着到了班级。班级门口站着我的班主任，是个女人。她的眼睛很像周立波，而她的眼睛小，眼神亦可称之为小，尤其再加上她胖矮胖矮的身材，是个非常有特点的女人。她几乎每天都站在门口特意抓迟到的学生，而我则恰恰在她的猎捕范围内。于是那天早上我被抓住了。由于迟到之事为班级设定的高压线之一，其它的高压线比如抽烟喝酒打群架、早退早恋不交作业什么的，印象最深刻的也只是迟到和早恋这两条。那天我被罚站在走廊，偶尔有几个科任老师路过，也什么都不说，赶紧走掉了。我则大脑放空，偶尔会想到早上的花瓣。一直站到第二节下课，班主任照例过来训话了，声音之大隔壁班都听得清清楚楚，对于已经背熟了她的台词的我，我记得当时她是这样说的，“说你多少次了，怎么还迟到！你就是欺负人是不是！自从政治老师不当你们班主任了以后你看看你们，都散成什么狗屁样了？你们有什么资格变成这样？还不就是看我来了觉得好欺负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昨天晚课的时候我听见你们说我不该把自己的气撒到你们身上，我是吗？我这是为你们好！考那么点儿分还有脸在这个班级待！我告诉你，昨天晚课你都看见了吧，别以为她是个女生我就不敢打她，气急眼了我照样打她，你以为我不敢打你么！啊？“话落，便在我胸口顺手给了两拳，然后这件事情就结束了。

那天上午的第三节课时政治课，我坐在最后排，只听见政治老师说道：“你们现在的任务是学习，不是谈恋爱！我问你们，你们现在谈恋爱是个过日子了吗？是可以挣钱养家了吗？是可以买车买房过上好日子了吗？”“你们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还是好好学习吧。”我一惊，心里在想，难道你们大人就懂了吗？我们不懂，恐怕你们也不懂吧。既然都不懂，那还都谈什么恋爱结什么婚？“爱情这个东西说白了就是罪过，但爱情又是婚姻，婚姻又是需要合法的，很显然，你们现在并不合法。”我又在想，呵，原来爱情这么简单。那么那些为了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而献出一生的人就都是笨蛋，爱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何必苦苦追寻呢？“好了，题外话就说这么多，我们来看新课。”政治老师话锋一转，我长呼一口气，翻开课本。过了几分钟，正当他讲得兴致浓浓之时，话锋又一转，突然说道：“所以说，高考考的都是书本上的东西，这就需要我们把书本上的东西吃透，怎么吃透？就是死记硬背。”我突然感觉脑袋撞在了墙上，只好抬起头来看着他。“我平时要求你们多背背书多做做题就是不听，多看看错题研究一下它为什么错行不行？”“高考的题一般都会这样问你，你要按照老师教给你的步骤小心谨慎的答题，刚才老师教你们的答题技巧什么的务必记住，还有刚才我说到的字要写的漂亮，哪里该写什么哪里不该写什么，要学会讨判卷老师的欢心懂吗？”全班都点了点头，我浑身一震，感觉全身都不舒服。“所以同学们，你们一定要认真分析高考的题型，你们学习知识是有用的，是要用到正地方的，而高考就是你们充分发挥知识的战场！”我心里有些烦躁了，心想能不能别总说高考高考的，讲点儿知识吧，我们想听课啊。接下来我猛的又一想，按照政治老师说的话，如果有一天高考变的不在那么重要，那我们学的知识是不是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呢？在后面的十几分钟里，政治老师将谈恋爱和高考成功的融入到他要讲的课里，虽然知识讲得少了点儿，且句句话离不开高考，但从他的话里我们还是受益匪浅，当然也仅仅是关于高考的而已。最后，当第四节课的上课铃声响起之时，他放慢语速，一字一顿的对我们说道：“同学们，虽然这节课意犹未尽，但还是要下课。顺便说一句，千万别嫌我话多，如果高考不那么重要，你们怎么样都行，老师都不会管。老师是为了你们的前途着想，千万别辜负了老师的一片期望。”话落，全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等到老师走了以后，屋里突然死一般寂静。

第四节课是数学课。数学课的风格与政治课完全吻合，但有一个特点，就是压抑。不知道是现在学生的心理素质不好还是数学老师个人的原因。数学老师是年级主任，也是副校长。当他在走廊里大显手脚训完一个坏学生之后，他带着他那张令人恐惧的脸站在了讲台上，用一种骄傲的眼神和骄傲的语气震慑住了下面的学生。我们做在下面，一点儿都不敢出声。老师讲，我们听，我们听，老师讲。不知何时，班级的门响了，门口站着一位同学，看起来是有事情找副校长，数学老师先是对他置之不理，后来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那一眼我们都明白了，意思是说别他妈打扰我上课。可那位同学似乎没有明白，依然执着的站在那里，还时不时的敲着门，最后数学老师终于忍无可忍，他大喝一声：“你到底想干什么！”跑下讲台，将对方手里的请假条夺过来，“啪”的一声扣在书桌上，随手拿了一支笔写了几个字。“拿去！这一天天都给你们签字了，一天点儿头疼脑热就想请假，难怪没出息。”学生简单的鞠了一躬后便走了。老师终于回到讲台上继续讲课了。“你们可不能学他们，你们待的可是这个学校里最后的班级，听见了吗？”话落，又有一阵敲门声。“又谁啊！”我们和皱着眉头的老师一起看向门口，哦，原来是体育老师。

我们现在的位置是在操场。

那天体育老师的出现给了我们一个很大的惊喜，虽然是先惊喜后忧愁，但能去外面已经很不错了。当体育老师说到体育测试的时候，全班同学同时发出了一种难听的声音，而数学老师却说：“嗷什么嗷，叹什么气，都给我去操场！看你们一个个体弱多病的，快去！”于是全班同学一下子不见了。而我离开的时候，分明看到了数学老师很不情愿的表情。

若大的操场上站着我们三十几个人组成的队伍，不远处还有其他的班级。体育老师把我们分成男女两队，可一看男生只有三个人，于是将我们三个男生分到了别的班级。哨声响起，女生先跑。几十个女生叽叽喳喳乱作一团直奔终点。哨声再次响起，男生们牟足了劲冲向挂着红色长布的地方。最后成绩下来了，我们每个人都不合格！老师埋怨着我们，我们埋怨着老师，我们说体育课平时就很少，一周两节课到现在停课上主三科。课余时间我们要学习，休息日我们也要学习，老师留的作业那么多，写不完就要挨罚。早上六点半起床晚上十点钟放学，我们真是迫不得已啊老师。老师白了我们一眼说道：“以前有体育课的时候你们锻炼了么？”有一位同学举手说道：“你什么都不教我们我们怎么锻炼？足球、篮球、排球没几个，缺少锻炼设备，根本没有办法锻炼啊。你每次上体育课不都让我们自由解散嘛，再说了，我本来是想在体育课上跑跑步什么的，可那帮女生的眼神分明就是在说‘你看那个人在哪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去学习呢，走走走，别管他’，这让我们怎么锻炼？”老师顿了顿说道：“我也想好好上个体育课，可学校对这一块不重视，我能怎么着？”我们齐声叹了口气。只见老师脸色忽然一变说道：“休息够了吧，休息够了就再给我测试，测试不及格高考谁给你们加分去？”我们哀声满地，只好又回到了赛道上。结果这一回，我们就跑了一节课。

这几年来，我每天都是从早晨再到晚上逐渐适应这些东西的。那天中午我们放了学，比起初中，高中的唯一好处就是午休时间稍微长一些，初中午休一节课，高中午休一个半小时。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做饭吃饭用了半个小时，剩下的半个小时用来睡觉。可就在我要去睡觉的时候，突然想到了那片凋谢的花瓣，我下意识的望向那里，只见它已经黑了一半。我欲将它拾起，却苦于时间紧迫，睡觉要紧。于是我只会去睡觉，等到晚上回来再说。结果醒来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生病了。

我爸妈在我屋里急的直冒汗，我弱弱地说：“送我去医院。”爸爸坐到我身边对我说道：“上医院干什么去？现在国外早就不打点滴了。”我抬着无力的眼皮说道：“那是人家外国人身体好。”爸爸反驳我说：“你身体不好么？”“我……”我欲言又止，脸转过去不看他们。妈妈说：“挺挺吧，说不定一会儿就没事儿了呢。”她顿了顿后，叹了口气说道：“只是下午的课该怎么办呐。”我转过脸来说道：“我都这样了，你还想着下午的课。”爸爸说道：“你懂什么，你要是考不上大学将来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住什么？”“哎呀！好了，我难受不想听。让我睡一会儿。”我弱弱地说着。爸爸则说道：“有你这么跟父母说话的吗？我们这都是为了你好！”妈妈见状赶紧拉着爸爸走了。

那一天的我在那一刻突然感觉世界安静了许多。也不知道过多久，我愈发难受，于是勉强把他们叫来，说道：“我撑不住了，送我去医院吧。”爸爸为难的说道：“按照现在这种情况来看医院肯定是要去的，但医院里哪有我们认识的人啊。”我睁着眼睛不说话。妈妈许久过后才说了一句话，“孩儿他爸，你姐的同学不是在医院上班吗？听说好像是个什么主任呢，就去她儿吧。”“哎好吧，穿衣服走吧。其实吧打针不好，全都是激素。”我不耐烦了，弱弱地说了一句：“赶紧走吧！”于是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去了医院。

到了医院，找到了那个主任，开了药单付了钱，于是吊水的病房里，又多了一个学生模样的男青年。

我妈去给我买了吃的，回来打开一看，果汁、薯片、面包什么都有。我单手拧不开果汁，由我妈代劳，拧开了，刚要喝一口，我爸说道：“别喝，全是防腐剂之类的，赶紧扔了它。”我和妈妈闻言只好作罢。于是我又拿起了薯片，“别吃！这什么垃圾食品，吃了毒死你！”爸爸板着脸说道。我和妈妈闻言只好作罢。于是我又拿起了面包，打开后上面有几颗菜叶，我刚要送进嘴里，爸爸又说道：“别吃，谁知道那蔬菜是真的还是假的。”“别听他的，吃！”我妈妈不耐烦了，白了一眼我爸说道：“整天疑神疑鬼的。”我爸一听就不高兴了，立刻反驳道：“你说谁疑神疑鬼？网上报道的都没看见吗？”妈妈似乎并不想让着他，又说道：“网上报道的都是真的吗？要你这么说，我们还能吃什么？在家里，刚刚买来的大米你怀疑假的，刚刚买来的葵花油你说是假的，现在你又说这些东西是假的，你还有完没完了？”“你！”爸爸欲言又止，这可是在医院里，妈妈不要面子爸爸还要呢。算了，回家再跟你算账。

这个吊瓶一共三个小时，分三次，有三种药，钱花了不少，时间也费了不少。我们完事后天色已经微晚。在回家的路上，爸爸妈妈不停的抱怨着医药费太贵。爸爸抱怨着如果这笔钱能省下来就可以买一个好点儿的剃须刀了，妈妈抱怨着如果这笔钱能省下来就可以买件新衣服了，她最近在淘宝网上看到的一件大衣正好是医药费的钱。我在他们身后走着。晚风微凉，逐渐变黑的天空没有星星，只有月亮还在那里看着我。这漆黑的夜空好像让我看不清楚走在前面的是谁，也看不清路人，更看不清自己。世界在太阳落下后突然变得如此黑暗。不知为何，我在黑暗中突然想到了那片凋谢了的半黑的花瓣。我闭上眼睛想了想今天所有发生过的一切，猛然明白了什么。是什么呢？今天是我生日嘛。

远处射来的车灯令我如梦初醒，他们转过身来对我说道：“孩子，爸爸妈妈没什么本事，只能当个老师，将来你长大了一定要考个好大学，这是你唯一的出路。只有考个好大学，才能有个好工作，只要有了好工作才能赚大钱，加油孩子，我相信你可以的，可以适应这个程序，适应这个社会。”我在黑暗中微微点头，然后我能感觉到他们满意的笑了。待他们转过头去，我用使劲儿的点了点头。

那晚似乎走了很长时间，月亮满怀笑意悄悄地挂在天上看着还在夜晚忙碌的人们。她的脸色满是污点与沟壑，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但人们在仰望她的时候，还是感觉她像最初的自己一样洁白无瑕。可是，人们见过月亮原来的样子吗？

我们终于回到了家，我脱了鞋直奔阳台，那片坠落的花瓣已经彻底变成了黑色，静静地烂掉了。我心里一震，果然和我想到的一摸一样。我做在花瓣的旁边，心想如果能早一点捡起它该有多好，可我又再想，早点儿？我好想没有时间吧。即便是真的捡起来了，现实还会改变吗？也许会，也许不会。客厅里妈妈看见我坐在地上，连忙大声的告诉我说：“别坐在地上！裤子会脏！”我闻声站了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尘土，却怎么也拍不掉，我心想，妈妈明天又得洗衣服了。我叹了一口气，望着那盆未名花，心里又想，也许它明天还会有花瓣凋谢，也许，是时候了。也许，我的人生从此结束，也从此开始。

我望着那盆未名花，在心里默默的许下了心愿。

祝我十八岁生日快乐。

高二：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