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我不喜欢什么许愿,因为都是虚的。
可是,当段亚枰真正地把孔明灯为我放上天的时侯,我看着它很快在暗黑的夜空中飞出去,我许了一个愿∶
我希望段亚枰可以一直读下去。
慎重又决绝。
因为看着那么多人一个一个的走掉,不免觉得可惜。
李赛说的那句话真的让我好伤心。
她说,我和你们不一样。
这个社会改变了太多,我怀念那个双鱼座,有着水汪汪大眼睛的李赛,还记得她傻傻地犯花痴;
我想念那个疯疯癫癫,没有男生在旁边就会大口笑的赵茂欣,怀念她的单眼皮小眼睛,很美丽的不浮夸,很自然的孩子气。
我怀念那个走路大大咧咧,很MAN的王利蓉,怀念她爹醉酒大闹学校的王利蓉的脆弱与泪水。怀念我无力的看着她八十多岁,满是褶皱的奶奶吃力地把垫在床架底部的竹编一条一条的抽下来运回家,还有那些曾经在几百个夜里温暖过她的被褥也都一一消失不见。我怀念校长办公室的闷热的温度,我陪她坐在沙发上,听着校长和班主任的劝导与安慰,看着她逃不掉的命运被家人一步一步拽着走,看着她一言不发把七成新的课本一本一本地堆在手掌上,看着她无奈的不反抗,看着班主任还有那些不理解的人后来指责她的不反抗。可是,我也一言不发,只能陪着她,只能看着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棉袄上和地面上,就像老家的雨水从瓦檐上不停地落下。
我没有说的话,她曾告诫我要守住的秘密。当我无奈地看着班主任和同学说着指责她的无情的话的时候的表情,我还是一言不发。
她说,她不怪谁,她说,鸭鸭,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读下去,她说,我真的谁也不怪,只怪自己太无力。
而此刻,我又想起这些事,又想起当初她告诫我要守住的秘密,可是我早已不想守住,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
她现在的爹,不是亲爹,是养父。
她现在的妈,只有一个,也的确只有一个,是亲妈。
她亲妈当年只和她爹,一山之隔。
她亲生奶奶想要孙子,一心只想要孙子,她妈只好在逼迫下,生下了一个又一个,一个却还又一个的女儿,而老三在生下不久就死了,不知道为什么。农村的观念总是那么坚决,又没有钱养活那些女孩。
这真他妈的戏剧性,却真实的让人吐血。
她亲奶奶让她妈把她弄死,无论如何,可一个母亲怎会舍得自己亲手结束了十月怀胎的孩子!但是这个小家伙的存在会让其他人吃不饱,穿不暖。这个世界,总是无奈的。
于是,她妈妈把她抱给了一山之隔的朋友,之后,那个朋友便成了她的养父。
那时,她未满月。
再后来,她说不知道她养父如何养活了她、养大了她。她只是觉得,那一定非常不容易。
她只有与她相依为命的她一直认为的爸爸和爱她的奶奶。她爱她的爸爸和奶奶,她不想离开他们,也从没有想过要离开他们。
她一年一岁的成长,她说,她不知道是在多久知道的真相,周围的人一直就在她旁边窃窃私语,而爸爸和奶奶还是一如既往的溺爱她,倾其所有,无怨无悔。
她说,她从不恨他们瞒住她,还这么久;她说,她很早就知道了真相;她说,自从知道了这一切,她就决定要一辈子和爸爸、奶奶在一起,长大了,赚很多钱,用很多情来报答他们。
她说,她从小就会和男孩子们打架,她完架,爸爸就会狠狠地打她,直到听到其他孩子在私下里的议论纷纷。
她说,她在家里很懂事,她说她心疼她爸,爸爸已经快五十岁了,还没有结婚,奶奶也理解,不相逼。只是说,一家人要好好地在一起活下去。
她说,她爱她们。
后来,她知道她亲父母在广东,发展得很好,他还有个素未谋面的弟弟,父母对他很严,一点也不溺爱,无论学习还是家务,而两个姐姐却闲的优雅,她听说弟弟生活得很苦很累,她听说母亲一直觉得很愧疚,一直很想补偿她,只是觉得没有合适的时机。
初一暑假,她妈妈接她去广东,她爸也同意了。
她妈妈只是问她恨不恨,她说,不恨,因为她有一个好爸爸,还有一个爱她的奶奶。她妈叫和她们一起住,她却说∶“我离不开我爸。”
同村的男人女人们都谣传老王家的女儿回不来了。
老王的朋友和亲戚也开始劝他说,女孩子都是爱钱的,现在不让她回来,以后就再也回不来了,会被钱拴住的!
可是老王不信啊,他觉得,女儿不会这样做。
这个暑假对于老王特别的漫长,漫长到他开始担心。于是,他打电话,告诉王利蓉,奶奶要死了。
她火速回了家,这时她开始注意到什么是贫富悬殊,也知道奶奶一直在,爸爸恐慌的心思难以躲藏,村民邻居的谣言传了很久,就像一坛昂贵的老陈酒,只是爸爸喝起来味道一点也不甘甜,却是火辣辣的烧心。
她告诉爸爸,他永远是她的爸爸,她只有一个爸爸,一切都不会改变,谁也不会离开。
但是,自从那以后,爸爸的脾气越来越火爆,奶奶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她和爸爸的争吵越来越令她感到无奈,她开始厌恶爸爸的话太多,她开始渐渐沉默。
她被逼得不读书了,是因为她爸爸怀疑她亲妈会借着让她去读职高的机会,抢走他的宝贝。
她说,她爸爸最开始是同意她去读职高的,只是她妈妈打了个电话给她爸爸,说是想以她读职高的所有钱都由她这个亲妈负责。
不知道村民又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些话。
同村的男人和女人又开始议论纷纷。
亲戚们又开始絮絮叨叨。
后来她说,她讨厌那些七嘴八舌的村民,讨厌他们像陈酒一般的谣言。
再后来,他爸借着酒劲冲进班里闹事,惊动全校。
我记得那是一个有着几缕阳光的下午第一节课,冬日的阳光总是令人快乐的。可是当她爸冲进教室的那一刻,她爸爸臃肿的穿着遮住了我们教室所有的阳光,我的快乐里充满了满满的愤怒。
班上的同学,正在上着班主任的语文课,当她爸闯进来的时候,所有的都停止了,只有她爸浑浊的男低音在咆哮着我听不太懂的哪个旮旯的方言。班主任也只说了一句∶“现在是上课时间,有事待会下课了再说。”就不再开口。她爸爸还是冲进来,张望了几眼,就径直走向王利蓉的课桌。
我们看着这么一个陌生的中年人,衣衫褴褛不整。全班齐作∶“叔叔,现在是上课时间,请您出去!”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我们毫不留情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爸还是站在她课桌的左前方,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
他还是咆哮着他浑浊的男低音,说着模糊不清的话。
说不读了,我们不读了,来蓉儿,我们不读了,我们回家,这里的人都是骗子,他们想整你!
一直重复,不厌其烦。
班长站了起来,“叔叔,现在是上课时间,请下课了再来处理这些事情,好吗?您现在在这里也让您女儿挺尴尬的。先出去好吗?”
还没等班长说完,他就开始反驳,“你是哪个黄毛,敢来管老子的事,老子的事,不要你管!”
我开始闻到他满身的酒味,开始注意到他脏兮兮的棉袄上补着好几个歪歪扭扭的补丁,看着他的衣衫不整,好似一个过了气的老流浪汉。
劣质的酒臭味在教室弥漫得无处可逃。
他却和班长吵了起来,语言粗俗,让人难耐。只听得班长说了一句,“要撒酒疯别处撒去,这是教室!”我知道,和所有的同学一样,班长早已愤怒了,只是现在终于爆发了。
下课铃终于响了,老流浪汉也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现在处境的尴尬。
他拉着王利蓉的胳臂,随手撩起一摞书,让王利蓉带他去寝室。
作为团支书的我,也作为她半个朋友的我,一直看着王利蓉,看着她的不情愿,看着她的尴尬充满整个教室,混着令人作呕的劣质酒臭味。
少顷,班主任叫班长、学习委员还有我快去寝室看看她,劝劝她。早就想冲出去的我毫不犹豫地跑在了最前面,我冲上去拉着她的手,递给她我早已准备好的纸巾,她却紧紧的握住我的右手,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一直没有松手。
我的手掌充满了汗液,持续升温。
回到寝室,看到她奶奶吃力地搬运。
听到她爸和她说话,不再是咆哮,而是祈求。
又听到她爸看见班长直叫滚。
看见她奶奶叫她去收拾东西,她便一样一样的取回。
又看见她奶奶背着背篼,显得佝偻。
她始终哭着,拿着我塞给她的纸巾。
寝室门口堆满了杂乱的物品,寝室里又显得格外的拥挤。我陪着她,她紧紧攥住我的手,我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
校长来了,劝她爸爸冷静下来,嘱咐她奶奶慢点收拾。可是她奶奶却说,“我屋头还有鸡鸭鹅牛羊,你喊我怎么慢点,晚上回去万一跑了,丢了怎么办?”
她爸爸却一句话也没说,仿佛累了。
校长安抚了她爸爸和奶奶,我们便去校长办公室谈话。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说,每个阶层的人都不一样,就拿她奶奶来说,只关心她的牲畜;他爸爸肯定没读什么书,这样的行为显得有些没素质。他还说,叫王利蓉不必因此而自卑,而伤心,父辈的是父辈的,我们自己的才是自己的,我们还是应该多读一些书的,无论怎样。无论你家里是什么情况,你,都应该是主动去改变的那一个。我们要为自己,为家人创造更好的环境去生存,慢慢去改变现在的状况。
还有许多话,我记不清,我只记得,校长说我们应该改变现状,不去抱怨。无论什么情况,都应该保持一颗淡定的心。
可是,校长还是没有劝住王利蓉会让她爸爸带走她的心,王利蓉在办公室里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哭。
他爸爸叫她回教室拿走了属于她的书,她也松开了紧握我的手,乖乖的去校门,回家。她爸也还是始终说着这群骗子要害他女儿。
我陪她去校门,她奶奶背着她的书,越发的佝偻又显得特别的危险,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摔倒。而她却没有发现,她只是沉浸在辍学或是什么特殊的悲伤中,好像久久不能走出那个迷茫的世界。可是她却故作轻松,一直苍白地对我说,没事的,没事。
后来,她对我说,她不反抗,是不想让爸爸和奶奶一直处在惶恐之中,不想让他们伤心。
她说,她不反抗,是因为爸爸和奶奶只有她一个宝贝。
她说,她妈妈有许多人陪伴,而爸爸没有。
末了,她说,鸭鸭,真的,我谁也不怪,真的,他们都只是爱着我,都是深深地爱着。
她又说,鸭鸭,你们都要努力,活的幸福。
她还说,我和你们不一样。
现在李赛说了和她一样的话,只是我当时真的觉得她和我们不一样。这句令人感到心酸又心痛的话一遍一便在我脑海里铭记又被重复,又被现实以鲁迅先生所说的中国式悲剧淡化。
我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更不知道她近况如何,我只知道,从那以后她的事情在好几天的时间里成为了许多人饭后的谈资,之后就不再听到什么了。再之后,她就随着我记忆里的那些竹块和棉被一起消失了,消失在我看不到的远方。
这就是现实,催人泪下的现实,我们无法抵抗的现实,还有那些生活,那些青春。
只是至今,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初中班主任那时只说了两句话。
还有现在,想起王利蓉随着她爸爸和奶奶的背影一起消失,我突然觉得那份爱,爱得太悲怆,爱得太无奈,爱得太不合适。
高二: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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