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裹挟着飞雪,将千年的幽怨挥洒成漫天的银白。这咆哮的风,是西伯利亚季风的威仪,还是无数冤魂厉鬼的幽咽。这盈目的白,是圣洁的象牙白,还是死难士卒灵幡的惨白。都不及想,也不及看,只是一抬头,函谷关已在眼前。
虚掩的关门前,诺大的广场上空空如也。如在天气好的时候,这里会有成群的和平鸽,轻灵地聚集,散开,忽又飞翔。还有每日例行的古装战争戏。演员们的演技确实无可挑剔,李自成的大义凛然指挥若定,左良玉的不可一世色厉内荏,以及炮火的震撼,攻城的惨烈,肉搏的血腥,都描摹得生动逼真,表现得淋漓尽致。兴致好的时候,还可以攀到城楼上合影,到了望台上放歌,或是到箭库遗址前凭吊,到校场里射箭,或是雇一匹马,在函关古道上驰骋,若是累了,可以到爬到古道城楼上,或吹风纳凉,或摘野果解渴,都是难得的享受。
不过在这白雪纷飞的黄昏时分,一切都很寂寥。从城墙下遗弃的被炮火烧焦的旗子上看,战争戏已演完,训鸽人和租马人也早早收了摊子。雪仍大片大片地下着,只是风停了,一切都已回到了太古般的幽静。平时冷峻屹立的函谷关城楼连同附近的山岭,都已披了一身的银铠银甲,更显得雄伟异常。
我呼吸着寒冽的空气,在函关古道上缓缓行着,两旁丰茂的草木已化作冰清玉洁的玉树琼花,白雪从身旁飘落,在脚下作响,深色的西装已变成白色的礼服。我不知道这礼服是为了游赏,还是为了凭吊,然而我却深爱着这太古般的幽静。
真的,我对这幽静有大欢喜。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如果真心实意要去探访古迹,最好心平气静地一个人去。成群结队吆五喝六看上去热闹非凡高兴异常,但实际上已成了反客为主的喧闹,至少已失去了探访的本意,因为人需要清静,需要思考。古代的东西未必都值得保护,但古迹或遗迹例外,因为它们集中展现了一个时代或一段历史的风貌,经过沧海桑田的毁灭变迁后,侥幸地遗留下来,成为远古派往现代的信使,向我们传递着往昔的信息,虽然只是只言片语或蛛丝马迹,但毕竟是我们了解古代的重要物证。
就像这座矗立千年的雄关,就像这条幽邃阴森的古道。因为有了它们,古中国的文化地域里有了“关东”、“关西”的称谓,中华辞海里有了“车不方轨,马不并鞍”的形容,当然,还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夸张性描述。多少烽火干戈事,都付荒烟蔓草间。五国的战车碾压过,匈奴的铁骑叩击过,楚汉的烈火焚毁过,铁马嘶风,惊沙扑面,利簇穿骨,一次次的狼烟战火,一场场的攻守杀伐,一堆堆的嶙嶙白骨。一将功成万骨枯,函谷关造就了不少名将,但却有更多的思妇望着冷月发出幽叹,孤独地走向坟墓。
我一直认为,赞颂将军的功勋不能忘了战场上的英灵。试问哪一个将军的身后,没有士卒的血泪。“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可恶的不是美人,而是骄奢淫逸、寻欢作乐的将军,可恨的不止是将军,还有古代的兵制军制。一场战役下来,几十万人没了,帝王将相们会说,不就几十万人嘛,把死人的盔甲剥了,把武器下了,再招募一批,照样能打仗。那时的士卒,英勇作战要死,顽强抵抗要死,投降了也要死,杀俘杀降是很普遍的事,白起、韩信、李广、项羽、薛仁贵都干过,到了蒙古、满清的时代,杀俘已经不过瘾,进而发展到屠城的地步了。即便如此,士卒的命运也不会受到史官的关注,中国的事情太多,史官文人们也太忙,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事都写不完,哪有工夫写这些卑贱的士卒。于是帝王将相彪炳史册,士卒们的尸骨却永远孤独地留在了荒草间。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中已登上了了望台。原先停了的风这时又呼啸起来。我想,我身边飞扬的每一片雪花,都是每一个阵亡士卒的英灵,有对专制的控诉,有对和平的祈祷,还有对人本主义的呼唤。
是的,这里是应该有几只咕咕欢叫的和平鸽的,在圣洁的白雪中翻飞,与天地山川关隘相融合,仪态万方,动人心弦。可惜它们都成了士卒们永世难圆的梦,既然他们都未曾看到,我又何必奢求。只是分明感到,风越刮越猛了,雪越下越大了,古老的函谷关一片凄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