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我突然想起那个被阳光围着的小村子。
它依旧安静沉稳,保持着一副亘古不变的模样。
我站在远处呆呆地望它,看田间饱满的白棉花随风舞动,一簇簇,笑得露出了牙。
外婆依旧扎着那条蓝头巾出来了。她臃肿的身子,慢慢挪到田里,复又像一头行动缓慢的母牛,慢慢将头低下去了——可她头上的那条蓝头巾,却飘舞起来,像牛背上不小心钩住的刺刺球,卑微又顽强地祈求着注目。
外婆的蓝头巾,在那片洁白的棉地里,显得分外惹眼。
我像是突然读懂了外婆这块头巾的意义。
那时的我还小,还是个满村疯跑的野孩子。不管太阳有多炙热,也不管地面有多潮湿,我都是不管不顾地整身拱进去,拱进别人的棉地里去。
因为我的顽皮,坏了别人的庄稼,外婆常要去给人赔笑脸。一辈子都要靠养棉为生的乡里人,没人肯轻易原谅我。
那时的外婆,只好挎上竹篮,里面装满自己烙的大饼,挨家挨户,去安慰那些人家。
这样的活动,往往要持续到天黑。天黑下来时,我知道,自己要回家了。于是,便拖着疲惫的身体和满脸的泥土鼻涕,回自家田里去。
还未走近,便看到那飘舞在棉田里的蓝色头巾了。
我笑起来,很安心很幸福地笑起来,一头扎过去,不顾受惊的外婆大声嗔怪:“你这小东西,吓死我了。”
我不管,只是将满身泥巴满脸鼻涕的自己使劲往外婆身上拱。这时,外婆总会既心疼又责备地捧起我的脸来,从头上摘下那条蓝头巾,仔细地对折叠起来,将我搂进怀里,给我擦去脸上的泥土。
那时的孩子,是幸福的。因为在她的记忆里有那么一块蓝头巾,无论在她无助还是疲倦的时候,总能看见那头巾在不远处盈盈飘舞着,就好像告诉孩子,噢,没事,外婆在呢。
外婆年纪大了,不能再继续劳作种棉。同外婆一起赋闲下来的,还有那块蓝色头巾。它被外婆仔细叠好,认真地压在了枕头底下,好似连同孩子那段快乐的时光,也一同被封印。
外婆生病那年,正是最冷的一年。我随母亲去看望她时,路上突然飘起了大雪。这突如其来的寒冷,让我冻白了脸。
到达外婆家的时候,母亲告诉我要轻点声,现在的外婆需要休息。但当我轻轻推门,还未进入的时候,她就仿佛感应到似的,急急地要坐起来。
在慌乱中劝外婆躺下的时候,她突然看见了我瑟瑟发抖的神情。外婆赶忙用双手搂住我,摸着我冰凉的手,忍不住大声责备起母亲来:“这么冷的天,怎么不让孩子穿厚点,你这妈怎么当的!”
母亲有些不知所措,我只好解释说,不怪妈啦,就是今年没有姥姥做的棉袄穿,所以才会冷呢。
可是想不到,这句话,却戳到了外婆的痛处。她的眼,一下就黯淡下去了。似有无尽愧意,又好像对自己不满,她闭上眼,缓缓说:“都怪我这把老骨头啊,不能弹棉花了……”
我愈听愈深觉愧疚,一滴泪落下来。
外婆看见,赶忙安慰我,慌乱中,外婆一把掏出压在枕头下的蓝头巾,一下一下,轻轻擦着我的眼泪。
那颗焦躁的心,竟就在外婆那一下下柔情的擦拭中,安稳下来,渐渐平息。
这时的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满村疯跑的野孩子了,却还是满脸鼻涕满脸眼泪的蜷缩进她怀里,寻求温暖。
某一天,我在道路上走的时候,恍然看见一片棉花地里,盈盈飘舞起的蓝色头巾——我清楚的知道,这位劳作的妇人不是外婆。可那熟悉的背影,却还是令沮丧的我重新鼓舞。
就好像,不远处,此时围着蓝色头巾的老妇人,正如我年幼时的外婆,将满身泥土满脸鼻涕的我搂进怀里,毫不犹豫的,摘下头巾,仔细叠起,无不温柔又深情的为我擦去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