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着拼命打工的生活,只为了在外人面前显得体面。尽管已经忘记自己不回家过年的原因是什么了,但还是有一丝淡淡的思乡之情,弥漫了整个房间,角角落落荡满了灰尘,地上堆满了各种垃圾,我还没来得及清理。住在这样一栋拥窄的公寓楼里,一种闷热的感觉死死缠绕着我,憋得我喘不过气。不过早该习以为常了,十几年来毫无新意的日复一日我早已厌倦,但我找不到新的出路,蜗居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渐渐地封闭了不再炙热的心,曾经认为极其重要的梦想已经渐渐淡忘。昏暗的的灯光照得我心寒,依稀的心跳声证明着我还活着。
我盘腿坐在单人床上,开了窗户,寒气扑面而来。我自嘲地一笑:在如此之高的楼层上,果真是高处不胜寒。我靠在窗户边探出脑袋向下低,看这座城市的夜晚比往常更加闪耀。从高空望去,城市犹如一片金色的海洋,忽闪的彩灯成了海浪,一浪一浪如热潮涌动,煽动了辉煌夜景的情,城市恍惚间成了初恋少女扑通的心跳,震动着青春的激情。来往的车辆成了爬上岸的螃蟹,他们一排排,整齐划一地横着走进我的心里,蟹爪轻柔地刺痛我的心脏,既像母亲的抚慰,又像父亲的抽打。天气太冷,内心太寒,我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宫殿般的城市就像为了迎接高贵的公主,不属于我们这些凡人。同样,这样激情的城市,不再是我的战场了,留给那些年轻人吧。
“唉……”我叹了口气,伸出左手想关上窗户。昨夜刚下过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雪结成冰冻住了窗户,一只手完全推拉不动。刺骨的风抚摸着我的手背,手指已僵得动弹不得,依稀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插在衣兜里的右手看不下去了,压在左手上,使劲地往回推。可时间就像定格了一样,任凭我吃奶的劲,这扇窗也无动于衷。
罢了。我双手从玻璃上挪开,又插回了衣兜。身子往远动了动。风不断地冲进房间亲吻我的面颊,依附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异常冰冷。
一个人生活久了,会习惯沉默,拼命地寻找一个完美的藏身之地——没有碰壁,没有生活的艰辛。而我选择了科技时代的产物——手机,在一个迷你的屏幕上生活,成了我的唯一爱好。即使是井底之蛙看不到完整真实的世界,我也愿意,只因为现实有太多的残缺,而虚拟的网络恰巧完美地填补了现实的空洞。
我本能地拿起手机,打开社交软件,充斥的是别人团团圆圆的动态。他们的动态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喜气。大口吃饺子、对春晚评头论足……我就像个局外人搞不懂情况一般,对春节越来越陌生。一页一页的说说,没有一条是不围绕春节的。手机屏幕上似乎有一张面带轻蔑的脸,嘲笑我的格格不入。心头涌上一股愁,这莫名其妙的愁让我浑身不自在。盯着电量不足20%的手机屏幕,我突然不知所措。
窗外还在不断嘶吼的风,成了我此刻唯一的伴侣,我感到他在抚摸着我的每一寸肌肤,逐渐侵占我的身体,和我无尽缠绵。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耐不住寂寞的我浮想联翩,回忆起了很多。想着想着,我想到了前同事小王。一年前小王跳了槽,说是去了一家国际公司做了副经理。一时间小王成了名人,公司上下没人不都拿小王做榜样,期待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像小王一样飞上枝头成凤凰。和他关系最好的我却不相信有这么回事,因为我和他高中就是同学,当时他的英语水平都不如我好。每次和他提起我的疑惑时,他总是很勉强,说他在大学英语好的不得了。时间久了,我也就信了他的说辞。
“喂?”电话那头传来小王熟悉的声音。
“是我土豆。你在干嘛呢?”土豆是当年他对我的“爱称”。小王迟顿了一下,赶紧说:
“哦是你呀!我在东北老家,正和我爸妈吃饺子呢!”那边传来一阵咀嚼的声音,“哟我吃到硬币了!”
“哦!恭喜恭喜,我也和家人们吃饺子呢……”听着他自豪的声音,我的心不禁酸溜溜的。同时脱口而出的谎言让我自己吃了一惊。习惯成了自然,几年之间我被这个城市的浮夸感染,变得世故,变得死爱要面子,拼死拼活守住一张不值钱的脸面。
“其实我只是想和你说声‘过年好’!”我马不停蹄地说。
“哎哟客气了!。”
“新工作不错吧?”
“好得很呢,上头说过完年就给我升总经理!”小王的口气有种说不出得洋洋得意。而我强忍着羡慕与苦涩回话:
“你真是有福气!瞧瞧我……”我话还没说完,小王就急急忙忙说:
“不和你唠嗑了,我爹催我去洗碗。以后有时间聚一聚啊!”
我还没说再见,他就火急火燎地挂了。
放下电话,看着不足一分钟的通话时长,我的泪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眼前一片模糊。我没动身子,头又一次探出窗外,金色的世界不再清晰,这个城市就是高贵的公主,她的长裙被天使托住,华丽的裙边美煞世人。一切静止,来往的车辆不再动了,而是痴痴地驻足。
一颗泪珠从我的颧骨处跳起,不顾一切地俯冲下去。没想到,连它都厌恶我的孤单,向下一纵去拥抱孤傲的公主。瞬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粒粒顺着面颊淌过,滑啊滑,滑过脖子,融入了我的心跳。就像胸口被注射了剧毒,心脏四分五裂,玻璃碎片随着血液流淌,流经每个血管,仿佛挡住了氧气的去路,一丝一毫的身体,都蔓延着痛觉;一呼一吸的动作,都充斥着致命的气息。一股骤冷的寒风伸出魔爪勒住我的脖子,我的脑袋晕乎乎的。
突然,四周一变,我坐在一张圆桌上,桌上摆着各种肉馅的饺子,还有老家的风味小吃。坐在圆桌旁的人不只是我,还有爸妈、兄弟姊妹、姑姑婶婶叔叔舅舅……面对这景象,我如此熟悉却又十分陌生。
“快吃呀!”见我愣住了,他们催促我,“你不就是等饺子呢,上来了,赶紧快吃吧。”
“哦哦,这些很好吃哦。”我面带笑容,一只手托着碗,一只手夹了三个羊肉馅的饺子。
“就是嘴甜!还没吃,就先说好吃了,你呀!”三姑见我这么夸她的手艺,笑得合不拢嘴。
“才吃那么一点啊,你小时候每次过年吃十几个呢。”坐在对面的哥哥见我只夹了三个,调侃道。
“就是,以前蘸上咱们自己酿的醋配点蒜沫,你能吃满满一碟呢!”同岁的堂妹夸张地说。
“来来来,多吃几个,今年我们包了七个钢蹦儿(硬币)哩!”奶奶粗糙的手颤颤巍巍地给我夹了几个小耗子一样的饺子。我知道,它们胖嘟嘟的身子里都藏着一个硬币,多少年了,“耗子里面有硬币”这个“潜规则”从未因岁月的流逝而消失。
“哎呀,多了吧!”我假装嫌多,把和老鼠一般模样的几个饺子分别给了弟妹们。
蘸着陈醋,我一口一个饺子。旁边的电视演着春晚,赵本山一脸傻样。此刻,电视机里的普通话远远比不上家乡话的温柔。不知不觉,我都快要忘记这优美的乡音了。
大家边看边吃,津津有味。当然,大人们更津津乐道于拉家常,分享这一年里的大事小事;小孩子喝一口饮料,讲几个笑话,搞得在座的人哄堂大笑。吃完了,大家帮着把盘子筷子碗收拾在一起,端到做饭的屋里(大家住的是平房)。闲下来的大人有的坐在热炕上打扑克,有的坐在凳子上边看电视边嗑瓜子,而孩子们,则无一例外地跑出去,踩着厚厚的白雪,手里拿着花花绿绿的小炮,找个地方放好,就把我这个不大不小的拉过来,吵着闹着要我给他们点火。有时用打火机就可以,有时就得点燃一只香再把一条绿色的火线点燃才好。然后大家一起跑出好远,静静等待,突然,那个地方亮起一团鲜艳的光,偶尔伴随着声音。我们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即便是昙花一现,那些光亮也一样印在我眼中,能在我跳动的心脏上留下了烙印,永远抹不去。
“小静姐姐,你来啦!”弟弟指着走向我们的女孩。
“嗯,来找你哥。”女孩嘴角上扬,见了我招了招手。
“哦我们懂了。”同岁的堂妹一脸坏笑,扭头对其他孩子们说,“走,我们去那边儿玩去,可别打搅了咱哥和小静姐姐。”说罢,这群孩子们嘻嘻哈哈地跑到了远点的地方继续玩雪了。
见了小静,我不好意思地冲她笑笑:“你怎么来了?”
“坐在我家还不如来找你呢。”小静孩子气地笑了。
见她这样,我也轻松的一笑,走到她身边,肩并肩,步伐相同地走着。双脚踩进深厚的积雪中,凉凉的雪悄悄跳进鞋里,心里暖暖的。纯白色的雪向我和小静看不到的地方绵延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就像我和小静的未来,正在无限生长着。
十二点整了,我和小静点着了接着烟花的火线,顿时,天空中被五彩缤纷的光亮渲染成笔彩虹还美的画卷。爸爸扶着奶奶,哥哥扶着爷爷,姥姥姥爷互相搀扶着,吆喝着别人,一起走出了房门。每个人站在离烟花桩四五米远有屋檐的地方,听着“咚咚”的声音,抬头仰望着五颜六色的星空,绚丽的色彩印照在每个人激动的瞳孔中。
两个十五六的弟弟又搬出了更大的烟花桩,不约而同的继续点燃。而更远处的天空似乎也不甘示弱,炸开了一朵朵鲜艳的花朵。这时,小静的亲朋也来了,大家一起仰望着头顶上明堂堂的天,满脸的虔诚与欣喜。
烟花欣赏完了,财神接到了。婶婶用筷子扎进馍馍里,分发给每个人。大家围在用煤炭垒起来的旺火四周,等舅舅点燃旺火。火焰像粘了粘合剂,在煤块上舞动。大家绕着旺火正三圈跑倒三圈跑。不太冷的站着,有点冷的蹲着,我们握着筷子,把馍馍伸向焰火烤,耐心地等一会儿,馍馍就烤热了。大人们接过孩子手里的馍馍再烤烤,等烤糊了就用手掰着吃,有一种别样的美味。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成了独有的背景音乐。
我和小静一直站着着。跳动的火焰如舞女,妖艳的姿色即是人间尤物,红得发烫,燃烧着我的热血。我们边笑边讨论着未来。我说,等我三十岁的时候,肯定有了一栋大房子,房子里住着小静和我,还有我们的亲人,一个都不少,大家其乐融融。小静说,等她读完大学,她就去做一名小学老师,和我结了婚生了孩子就相夫教子,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我接着说,我们想的都一样,我们不必在意这世间浮华的东西,踏踏实实地过了这一辈子就好。
我和小静沉默着笑了。我抬头,仰望星空,伸起手触摸银般闪耀的星星。小静也仰起头,望着繁星抿嘴一笑。
此时天上的星星,离我们好近好近,触手可得。
好冷!我一缩手,看到融化在中指上的水滴——下雪了。原来,我又靠到了窗边。黑洞洞的天空中看不到任何星星。只有灰蒙蒙的一层雪压下来。我看看时间,不由得自嘲。即使是12点了,这里终究还是城市,烟花爆竹这又老又俗的习惯已不再受都市人们的青睐了,大概和保护环境也有些关系吧。兴许这样不是不好,只是我太过古板和保守了。
恍惚,小静抿嘴一笑的样子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晃了晃脑袋,苦笑着自己的寂寞。来这座城市十多年了,刚开始几年逢年过节不论忙不忙都会赶回家,见了面大家还是那么热情,只是曾经一起过年的大家庭已经分散了,有些亲戚早已失去了联系,渐渐地就被我们遗忘了,一些年老的长辈也离开了世界,留给我们无限的怀恋。
第一年不在小静身边的时候我几乎是天天给她打一通电话关心她的,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维持得很好,她也从大学毕业了,听说在南方的城市当了老师。第二年上半年,我们开始准备婚礼了。我特地请假赶到了她在的城市。小静说她不想回去结婚,原因是在这边方便。我顺着她,预计下半年八月中旬结婚,然后努力在这里找份工作。
一切都风平浪静,看不出任何疑点。我满心喜悦,憧憬着和她的未来。
可在快结婚那天的的前一个星期,小静把我叫醒,我本以为她是有点按耐不住或是要和我细分婚礼流程的,没想到她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她要和别人结婚了。完全不给我质疑的时间,她就出门去学校了。
我什么都没有过问,留下了一切有关我们婚礼的东西,怀着莫明的伤感和释怀离开了。
我们没有联系了。
第二年过年回家的时候,小静和她的丈夫登门拜访我家。
他的丈夫很高,穿着笔挺的西装,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眉毛不浓不淡,目光炯炯有神,说起话来十分有礼貌。他的一切和家乡格格不入,显得突兀和奇怪。
小静坐在我妈旁边,握着我妈的手。她说从小就和我一起玩,我就像她的哥哥,我家就像她的第二个家,刚结了婚怎么能不来看看呢。
我坐在我妈身旁陪笑,心里暗暗嘲讽她的平静。晚上,我和小静站在当年仰望星空的地方,我说我不恨你,小静说对不起,谁都有苦衷。接着,她叹了一口气,刚要说什么,就听到丈夫在叫她,就满眼愧歉地朝我笑笑离开了。
而小静婚后的第一年,在田地里种了一辈子的地的要强的父亲,带着没见到孙子的遗憾因肺癌离世。父亲的后事全部办好后,我决定留三个月陪母亲。
母亲一个人不爱唠叨了,对着我的时候只是叹口气,一动不动地盯着小小的彩电看,有时她会瞪着“雪花点”(没信号时电视屏幕黑色和白色的点紧密排列并动来动去)很久很久,久得没有呼吸,久得忘记了时间。就连站在旁边眼眶湿润的我,母亲都看不见了。
因为工作缘故,三个月没到,我就回去工作了。母亲偶尔打电话叫我添衣穿衣,便再无言语,似乎一切的话,都在沉默的电流中倾诉着。
又过去了三个月左右,接到妹妹的电话,我才知道,我的母亲在老房子的床上一个人安详地睡着,再没醒来。
我已经不记得为什么不再回家过年了。或许是觉得自己与那里产生了抵触,不经意间生长了一层看不到捅不破的薄膜。
雪愈下愈大,这座繁华的城市像个精疲力竭的孩子,安静下来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往事随风吧。”我给手机插上电源,单曲循环一首罗大佑的《鹿港小镇》。蜷缩在被子中入眠。
梦里,我走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拐角处我看到醉的不省人事的小王,他穿的仍是前几年的旧衣裳,被一群五大三粗的人追打。见他朝我这头奔来,我以为他看到了我,反射性地撒开腿跑。
我一直跑啊跑,跑过了原野,跑过了房屋,跑过了高楼,最终迷路,迷失在一座到处都是墓碑的墓地。气喘吁吁的我停了下来,身处这静谧的黑暗中,我抬头寻找银般的星星。找了好久好久,终于看到一颗小小的星,我兴奋地伸手触摸,却怎么也碰不到,它离我那么远,任凭我蹦跳,怎么都触摸不到。
是啊,“家乡的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却又失去他们拥有的。”活在乡村的人们想去城市,活在城市的人们想去大都市,活在大都市的人们想去国外。人的欲望被无限满足,又被无限放大。不论我们如何跳跃,即使成功,也会有所失去。如今物是人非,什么都不一样了。
就连年味,都开始渐渐变淡了。尘世的肤浅给传统和岁月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向往着新奇,想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脱离旧俗的人们,将会像生活在大城市的我一样变得更加平庸。那些华立和高雅,是我们这些平凡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就像那时的星星离我们好近好近,这时的星星离我们好远好远,不经意,时光就改变了我们的模样。我来到了曾经自己口中的“三十岁”,并非当时的想象,原来未来除了梦想中的,还有现实里的,两者天差地别,是天堂和地狱。而生活在天堂与地狱之间的我没有跌落低谷,亦没有一飞冲天。
曾经生活的那些故事,慢慢成了我永远的追忆,烂在我封锁的心底。
初二:赵荣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