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从西安回来半个月之后,我开始回忆这座城市。
这就像是从记忆的小河里摸寻着深处的河蚌,掏出来的东西总带有河底幽幽蓝蓝的梦幻飘渺。
本来,我记下的东西就与本物有所不同了。而时隔半个月的记忆,恐怕与原物相差得更远了。但我却觉得,这样的记忆才更真实,因为我虚幻的添设、模糊的感官所回忆到的微妙的气息,都是这座城市空气中的神韵所启发我,留给我的。而这种神韵似乎才是这座钢筋的魂,才是这座城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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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
长安(我更爱叫它的旧名字),长长久久的安宁,多好的名字!如果我是君王,我也一定给我的都城取这个名字。也不知道,到底是千百年前长安的事儿给这个名字增添了无限韵味,还是长安这个名字引出了那绝代风华的人和事儿?
『夜中梦』
抵达长安已是黄昏,天气炎热,整个城池在暗黄的阴影下恍动,霓虹灯不停地闪烁。暮色中的长安,像大地上蜉蝣的一场梦。沿朱雀大街北走,便到了永宁门----皇城的最后一张面纱。城墙修得高大宏伟,有外城墙,内城墙,还有中间最为桥梁的垛墙,这些厚实硬性的砖,包着里头的长安柔软的梦。
『声音』
登上城墙,真实地触摸盛世的痕迹;身后骑自行车的人在嬉笑打闹;有老婆婆边走边扇着扇子,嘴里嘟哝着什么,老外相机的闪光灯一点一点割破夜空;卖冰棒的人在大声吆喝;讨价还价的声音;一个日本女人惊奇赞叹的声音......掩盖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也发生于这座城里的,怨妇哭泣的声音;浆洗舀水的哗哗声音;佩环碰击的清脆;孩童朗朗的书声;马蹄出征的声音;黎明的钟声、夜幕将至时的鼓声。但是它们也都还存在,在空气里,一年又一年这座城发出的声音加入了它们,它们成精了,它们就附在每粒灰尘的背后,你看不到它们,它们静静听世界的变化,很久很久了。
这是我在长安的第一晚,但我猛然发现,这也是长安城里很多声音的第几千万个夜晚。它们都还在,并且永世不泯。
『故事』
长安不仅留下了令人遐想的声音,还有故事
走到三学街和书院门,到处是字画古玩店。店主都是学识渊博的人。他告诉你这幅字画到底好在哪里,这字是什么体的,这句又典出哪里,他告诉你这一捺写得多么雄浑,他连书法家的身世境遇,有什么有趣的轶事,通通都要让你知道。“你不要只买画,这些事比画还值钱。”一个卖画的老人对顾客这么说。
有了许许多多人的故事,这座城才会有生命。咋舌的,平淡的,委屈的,怨恨的,奸邪的,荣光的一生,它们组成历史。
『历史的反复与王气的坦荡』
哀泣和狂喜,浪荡与愁绪,这些长安都容得下,小人和君子,洒脱的诗人与阿谀宦官,长安什么也没说都收下。他可以等待,任何人的飞腾,任何人的衰败。背叛与挑衅和忠诚坚守一样在继续发生。遗忘和记忆都可以存在,或者彼此吞噬。
长安城,看着秦朝把儒生埋进黄土,看着汉朝出兵匈奴,看着唐朝盛,再看着唐朝败。我开始佩服这座城池,它本身就有着王气。
在华清池,兵马俑,秦陵地宫,大雁塔钟楼,这些遗迹让人想起繁华,也把人引向感叹的悲凉。历史是反复的,开始和结束,建立和摧毁,美好带来的污秽让人幽怨,为何上天不能让繁华永驻,让奸邪远离。
然而长安城里存在的声音和故事告诉我,管历史做什么呢,再精彩的一生放在历史里,不过是连续二次函数里一个小小单调递增的区间。踏破的城墙,佳人的夭折,知识的蹂躏,这些以前发生过,以后也还会发生,历史是用不停息地重复,让人享受成功也给予失败的痛苦。我们蝼蚁要做的,只是摸摸那残缺的墙角,早晨醒来我看到旅馆外树叶被照射地闪着金黄的光,这就够了。
『永恒』
这就够了。哀泣与愁绪会有的,小人,阿谀奉承的人会有的,衰败,背叛与挑衅,这些都是我们生命中必然出现的东西,而我愿像长安,有王气的坦荡。
而我的永恒,也是必然的。
根据物质守恒,我死后的身体会变为山变为海变为尘埃一直存在。这是微观的学说。宏观的结论是,我们的所作所为都是故事,都是我们自己的历史。我们说过的话,会加入秦朝人汉朝人人类留下的声音里。
长长久久的存在。
『长安』
历史乱糟糟地发生,谁也不知道下一秒是什么。
可是我们可以那么保险地存在。
长长久久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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