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曾言“中国文学中,人的文学,本来极少,从儒教道教出来的文章,几乎都不合格。”读罢此句,会心一笑:“几乎”之外,就应该包含着《论语》吧。
“论”、“语”二字,参看段注《说文解字》:“议也,思也”“一人辩论是非之语”或“与人相答问辩难谓之语。”这本身就耐人寻味,“论”强调与人交流与独立思考,即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而“语”多从后说,连《汉书?/SPAN>艺文志》也说“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也。”但从前说也无不可:春秋末期,礼崩乐坏,孔子八方游说却四处碰壁,费劲唇舌却收效甚微,这也算得上“一人辩论是非之语”。有谁能解唱独角戏的辛酸与寂寞?
唱独角戏是有原因的,曰:不合时宜。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固然需要一些“不合时宜”的人做催化剂,但这些不合时宜的人却没能参与到时代变革大潮中而成了变革的牺牲品。春秋战国是一个疯狂的时代,“子弑其父者有之,臣弑其君者有之。”面对西周道德体系的崩溃,孔子没有跟着陷入思想解放的漩涡,而是郑重其事的宣布:“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弄得用心不良的诸侯们好一阵紧张。记得他教育弟子们“邦无道,免于刑戮”,自己却颠沛流离,奔走呼号,“落落如丧家之犬”。他一会儿指着季氏的鼻子说:“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一会儿又公然慨叹“天下之无道也久矣”,一会又说今之从政者为“斗筲之人”不足算也。功名利禄非他心中所想,身家性命非他心中所虑。他心中只有浩浩然朗朗然的一个“道”,故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孤独是伟人的特质:伟大的人,必定对人类怀有最广博的同情心,对社会充满最坚定的自信心。他们有两种表现形式:一是表现出强烈的绝望,如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一是表现出强烈的希望,如孟子“如有不嗜杀人者,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
虽说是两个极端,真实情况未必那么悲观,也没那么乐观,但正如鲁迅所说“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就足以证明,不论是屈原还是孟子,都对这世界充满期待,“创作总根于爱”一点不假,若是彻底绝望,也就无话可说,也无牢骚可言了。孔子应该是兼有二者的:他有希望,否则就不会周游列国,宣传他的政治主张。他也时常失望,“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困于匡,困于陈、蔡,而且还被人误以为罪犯,该是奇耻大辱,“必也正名”的孔子此时却选择了沉默,现实的残酷使他的倔强趋于内敛,渐渐地他在岁月的历练中坚强起来。我们听不到他慷慨激昂的宣言,取而代之的是一句温情脉脉的“吾以为汝死矣”,此时的孔子更像是一位父亲,于是就有了“子在,回何敢死?”的千古佳话。社会的动荡让他体会到了真正的永恒:无论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于?”还是颜回死,子曰“天丧予,天丧予!”我们都能从中感受到孔子对学生深深的情谊,他知道,未来不在自己,而在这些年轻人。终日和年轻人并肩作战,孔子又是幸运的。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在中国文学的园苑里,《论语》不是奇花异草,无法叫后人啧啧称奇。它是一股东风,吹醒了沉睡的道义。千年前的踏青,成就了“东鲁春风吾与点”的慨叹。千年后的今天,踏青之时,沐浴着春风,望着洋洋春水,你是否能够记起曾有一位老人,也是站在这里,长叹一声“逝者如斯”。江水滚滚千年不减其势,不知文人的凛然大义传承至今尚有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