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捉鱼
我离开生我的村庄才短短两年，却仿佛已经是二十年，许多的趣事都淡忘了。记忆中只留下隐隐的伤痛，让我孤独时一个人来回味，咀嚼。
故乡有一条幽幽的河。不很宽，最宽处也不过六七米；也不深，我八九岁时，站在河心水面正好齐到肚脐处。但不晓得什么原因，乡邻们都管它叫“大河”。我想“大河”可能是它的名字，就好比“狗尾河”和“刘家堰”一样，或者是我们那儿的人见识短，没见过真正的大河，以为这样的河就够大了。但我却从不以为它是因吞食了几个人的性命而得名。也便是那条河，给儿时的我带来乐趣、恐惧和伤痛。
春末，大麦穗儿微黄的时候，鱼儿就从水草里出来了。那时节水也清明，且还不见一丝水藻，在岸上便可清楚地看到鱼儿成群地游动，很是欢快无比的样儿。
我们的小学校坐落在河旁。虽有矮矮的一道围墙，但那只是用来看的摆设，一点儿不实用。况且我们个个都是跳高能手，一小段路的助跑，很轻松就跃了出去。把看守大门的那老头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在那里瞎骂一气。我们欢喜地跑到河边，就如同一只只嘴馋的小猫儿，紧盯着游鱼流口水。当时从心底生出个极大的愿望：我要这些鱼最终全部归我，一旦我会钓鱼，我要每天都喝可口的鱼汤吃喷香的鱼肉。那时节生活还比较清苦，条件不如今天，当时要等到过年才吃一回鱼。
正当我们在河边酣想之时，守门的那老头儿拿一根打人很合适的斑竹棒凶神恶煞地杀来。我们见了马上就抄田边小路跑回学校去了。他就在后头一瘸一拐地撵，还不停地骂：“小崽子，给我站住了，站住……”我们跑在前头好大一段，不时地回头向他做鬼脸，一起大声地吆喝：“老乌龟，跑快点，跑快点，跑你个‘狗啃屎’才好。”他在后面那样子真是像极了一只上了年纪的乌龟。等他跑到大门口，我们已经到教室里坐正了。远远地看见他在那里又气又累地叹大气，我们心里有说不尽的胜利的喜悦。
天气越来越暖，已是钓鱼的最佳时节，错过了太可惜。但我们中间没一个会钓的。
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碰巧遇见了羊五爷钓鱼归来。他钓鱼的技术是本地没得说的，听说他年轻时有一回居然钓着一条特大的红鱼。那鱼生得更是奇怪，浑身是毛，而且似乎没有鳞片，鱼肉鲜美至极。就是现在，到了钓鱼的时节，他光是钓鱼就能维持一家的经济。他是个单身老头儿，除了他家中还有一只老猫。他嘴里吧唧着叶子烟，脚上就一双烂拖鞋，那样子可能与以前的隐士差不远。手中是两支鱼竿和一只沉甸甸的竹篓，里面蹦跳着许多的鱼。倘若能从他那里学到些钓鱼的技法，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五爷爷，你钓了些什么鱼，这个时日好钓不好钓？”水生在我们几个人中年龄稍长些，自然也显得比我们谁都会说。
“好钓个啥，钓了一个下午才只够得着喂我那只老猫。”羊五爷一边吐着浓厚的烟云，一边说着话：“妈的，河里头石头块儿多，螃蟹也多。那坏家伙老是夹断钓线坏事，钓他个鸟鱼，妈的……”
“五爷爷，我也老想钓鱼，您能不能教我？”我胆儿小，话说得很轻很轻。但羊五爷人不太老，耳朵还很灵，是能听得见的。
“你说什么？”羊五爷拉大了嗓门儿，“小狗儿，你想钓鱼？”那样子特神气。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他扔下个烟屁股，走到我跟前，拍一拍我的小脑袋瓜子笑道：“想钓鱼——你有鱼竿么？”
“没有。”
“没鱼竿怎么行？没鱼竿你钓鸟去吧。先得弄到鱼竿，顶好要斑竹的，笔直的那种。钓线和鱼钩我那儿多的是，分给你们就是。”他接着说：“钓鱼这玩意儿哪要学，我年轻的时候就从没学过，不照样拉起一条特大的怪红鱼？告诉你们，多钓几回，多用些心思自然就会了。关键是要自己去摸清楚……”
他说了许多，天都快黑了，我们仍听得很有味儿，全然没有想到回家写作业。我想他绝对比我们老师懂得多，也绝对比老师会说。
“好了好了，不给你们说了。快回吧，天要黑了。”
我们哪里肯听，央求着他能再讲些。说实话，他所讲真的比老师讲的好，很有趣儿，听得虎子流出了口水。但他说变脸就变脸，忽然来了火：“叫回家就快些回家，怎么不听话，待会儿回迟了，你们妈可又要打你们了，写不好作业老师也打。”他见我们仍不想动身，就说：“再不回去我以后就不送你们线和钓钩了。”这招儿还真顶用，我们听了就都乖乖地跑着回去了。跑了一大段，听到他在后边大声叫：“小狗儿，别忘了要斑竹竿，笔直的。”
那天晚上我激动地睡去，梦见了好大一片斑竹园，翠绿翠绿的，还梦到我和好多同伴一同在钓鱼……
羊五爷的话让大家都高兴了许久。[page]
但后来的几天里，我们因找不着斑竹而发起愁来。因为羊五爷也不晓得哪儿有斑竹，他那几根是从集市上买来的。一天中午放学路过大门口听见守门的老头儿在抱怨什么东西不见了，水生便跑了过去问。原来是他那根经常用来恐吓我们的斑竹棒不见了。我窃喜，心想他终于没法用什么来吓我了。
“老爷爷，没关系，我再帮你弄一根就是了。”水生说，之后却又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模样，“可是我不晓得哪儿有斑竹。”
“最近的也要到李庄才有。那‘李地主’家房后好大一片呢！”那老头儿说到这里，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唉，我说水生娃，你什么时候也学这么乖了？”
水生并不作答，却只是在那儿笑。
走在路上，我们都怨水生没事找事，他守门老头儿的竹棍丢了就丢了，有什么不好，你倒是装做什么好人呀？水生做出一副很高深莫测的样子，微笑着说：“你们懂个屁，五爷爷不是说要斑竹才行么？你们能干，怎么想不出个好法子去弄。再说了，我只是跟那老头儿说说而已，谁要当真帮他弄的，我又不是傻瓜蛋。”说完很得意地看着我们笑：“告诉你们几个，守大门那老头儿的竹棍儿是我亲手丢到茅厕里去的。”
我们才猛然回过神来，直夸水生很精。确实，水生那小子念书不中用，但脑瓜子实在很是灵活，鬼点子比谁都多，而且都很可行。
我们是周末下午一起去的李庄，大约有五六里的路程。到了河边，对岸呈现出一大片竹林子，人家住户都藏在竹林子里。水生带头，大摇大摆地走在第一，我怕狗，走在正中间。进了竹林，从住户旁的小路径直往上去，不大一会儿就见着一片斑竹园。斑竹的大小正合适，每根都是笔直的，正好用来做鱼竿。水生激动起来，做出一副要拥抱的姿式，高兴地小声叫：我爱死你了斑竹！之后拿出随身带的小斧头砍起来。我们当时毕竟都还只是小孩儿，一点儿也不贪心，一人就一根；水生比我们稍大，要了两根。一切都还顺利，这儿的人好像是死的，狗也不叫。当我们小跑到河边，忽然听见有女人的声音：“李地主，有人又来偷你的斑竹了！”于是就听到老人在院坝里骂：狗娘养的，哪个龟儿子，不想活了，敢来偷老子的东西。我们生怕他撵了来，便一同飞跑起来，耳边的风呼呼直响。不知什么时候身后边撵来一条黑狗，这家伙纯粹是狗，只为主人卖力，向我们汪汪狂吠。其实我们已到了桥上，眼见着狗就要逼近了，当时我吓坏了，因为我落在了最后。我的感觉是黑狗的牙齿只差半厘米就碰到我的小腿了，还是水生手快，用斑竹把狗一吓，那家伙径直落入河里了。“活该！”我一边大哭着骂，一边依旧风一样地跑。“活该，死狗活该！”他们几个却笑我胆儿小。我一直以来倒以为当初我还勇敢，在那紧要关头，也死握着斑竹竿不放。
大抵我真是胆小，那天夜里我被吓醒了好几次，但每次想着自己终于拥有了一支钓竿，好似得了极大安慰，故而又香甜地入梦。
羊五爷当真给了我们线和鱼钩，而且帮我们把鱼竿弄好，上了饵，熟练地向水中一抛，又悠闲地抽起叶子烟来。他似乎怕惊到了鱼，悄悄告诉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等，不久就会有鱼类中的呆子来食。如果见浮子沉下去三四粒，就得快些作出反应，稍慢些拉起来，那家伙就跑了。只要它跑了，以后想再钓到就难得很了，因为它们已经有了经验，还会告诉给同伴。于是我知道了，原来鱼类也是有语言的。
我们有时会在岸边呆整整一个下午。眼睛一动不动地死盯着浮子，盼望它快些下沉，但运气不佳的时候，整个下午连动都不动一下。大概是真等不及了，心动了一下，忽而见着浮子猛沉了，想必钩子正钩住了一尾肥大的鱼，猛地拉起，却只见饵还在钩子上晃荡。大家一连好几天都毫无成绩，都失去了耐心。就在那时候，我钓着了平生钓到的第一条鱼，不过是一条两三寸长的小鲫鱼，在半空晃着，却显得无比的沉。我惊喜地大叫：“我钓到了，我钓到大鱼了！”伙伴们闻讯跑了来看，“什么大鱼，你那顶多就算鱼孙子。”脸上表现出羡慕和不屑。不过那让我的心快活了一个下午。[page]
除了水生我们都钓着了鱼，他显然已很不高兴，但在尽力抑制自己的感情，话很刺耳：“算什么，算什么？哪天我像五爷爷那样钓一条特棒的红鱼，羡慕死你们。”几个伙伴笑他说那你钓你的红鱼去吧；只有我，真心地祝愿他能早些如愿。每次见他空手而归，我心里总有些不好受，仿佛是我把他该钓的鱼钓了去。
但水生运气真的坏得很，别说什么大鱼，就连一尾小鱼苗儿也没碰着。别看他当时人小，却很有点恒心，从来没说要放弃。每回约他去，他总是欣然前往，天黑了回家时两手空空却略显得颓丧。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们踏着暑气，流着兴奋的热汗来到河边时，却见羊五爷极不高兴地一边吐着唾沫一边骂着野话。水生便上前问道：“五爷爷，今天你不用钓鱼了？这么早就要回去了么？”
羊五爷火气很大，好像是我们恼着了他：“小兔崽子，钓你的妈，从今往后可别再想钓一条鱼。兔崽子……他愤愤然提着空竹篓，声音渐渐走远了。
我们赶到小河边上，见水面上懒懒地躺着一只只慢游的鱼。原来是有人从上游投了药，鱼都被毒着了，近处还有几个比我们稍大些的孩子用小鱼网在捞着，收获很不小。
水生水性好，怎么能在岸上呆得住，早已脱光了衣裤，拿一个绿色塑料袋下了河，两只小手简直快要忙不过来了。“虎子，杨庭，快下水来呀，瞧，这么多的鱼，快些下水，快……”但我俩都是“旱鸭子”，不敢下水，只在岸上呆呆地立着看。我那时才尝到了以前水生颓丧时的心情。
月亮爬上来时，四周也慢慢暗下来。水面上微荡着月光，再慢慢静下去。水生这次真可算是大丰收，塑料袋子都快无法承受其沉重了。而我和虎子却空着口袋埋怨：“是谁放的药，以后谁也别想钓到鱼了。”
“看看，看看，你俩又在说什么胡话了。今天不是比以往哪天都多么？钓鱼算个屁，我现在才搞明白，原来捉鱼才是最有意思的。”水生说着，见我们还无精打采的样儿，当即分给我们一人几条肥硕的鱼，我的口袋里也沉沉的。那些食了药的鱼就如吃醉了酒的人，任你怎么摆布，像睡了，只轻轻地摆动着尾巴。我们都高兴，水生挺大方的，换作我们，大概是极难办到的。我们踏着清爽的晚风，在月光施予的银罩子里兴奋地归去，山沟里不时发出我们欢快的笑声。
晚上吃的是母亲煮的鲜美的鱼汤，过年的时候也没那天晚上吃得爽。虎子和水生大概也这么想。只是以后，我们还能钓到鱼么？难说得很。水生还能捉得那样多的鱼么？我也不晓得。我开始为以后担忧起来。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逢临这盛夏时节，学校和家里开始对我们的行动加以限制。因为天一热，就有许多的人去河里洗澡。我说过，那河虽不宽不深，却莫名其妙地淹死过几条人命的。小学生私自去，危险性大，老师及家人天天担心着，希望莫出事。因此干脆一同发出一条规定：不得沿河游玩。
当然，我们若还想去钓鱼也不行了，更莫说下河去捉鱼。一旦叫老师知道去了河边，挨顿骂就算轻松，多半会捡着一顿暴打。因此我们得学乖些，免得受罚挨打。
但毕竟还都是小孩，过了些时日学校里好像没管得那么紧，家人也总不可能整天跟着我们。大家便又大胆起来，以为现在就自由了。我们几个更胆大，连大人编来吓唬我们的有关落水鬼的故事也抛在脑后。况且也没有人亲眼所见，那玩意儿根本就是假的。比我们稍大些的学生有很多也敢光着身子下河游泳了。水生本来就喜爱游泳的，何况有这么多人一起呢？逮住了也不止一个。他三下两下脱光了衣服，站在高高的岸边一纵身跳入水里，那样子有点像跳水冠军，溅起一团美丽的水花。他游水的样子简直轻松快活得同一条鱼一般。
“虎子，杨庭，都下水来呀！不怕的，下来吧，水又不深。我教你们游水，可好玩的。”水生在水里大喊。
“我不敢。”我小声地说，虎子却不停地搓手。
虎子下了水却只敢站在水浅的地方，拘谨得很。有时用手拍打两下齐肚脐处的水，但那样子很不自然。他忽然惊叫着跑上岸，好大一会儿才哭出声来。原来有一只蚂蟥正叮在他小弟弟上咬。我想他可能怕痛，但一看他发红的小兄弟，就忍不住羞笑他。水里头的同伙笑他胆小鬼，他瞪着站在一旁干笑的我说：“我比你胆大得多，至少我敢下水去，你敢么？”
自从上次有人从上游投了药，河里的鱼果然少了。羊五爷不再到这段河边钓鱼，说是去了上游很远的地方。我们因为不愿去的太远，所以很久没钓着鱼了。我把钓竿也收起来，某一天想起钓鱼时，鱼钩已经生了锈，线也被老鼠咬断了。因此也不再约他们去钓鱼，而他们仿佛也感到了游泳的乐趣，早把钓鱼的事给忘了。多半是他们约我去游泳，只可惜我每回只能木在岸上看他们游水时的快活样儿。虎子居然也能游上一小段了。[page]
一天下午水生约我去玩，因为我妈在家中。当然没说是去河边。但我觉得每次看他们玩太没意思，就不打算去。他便很神秘地靠近我耳朵悄声说：“又有人从上游放了药，有好多半死的鱼呢！”“当真？”“孙子骗你。”
果然，正如上次的情形：鱼儿呆子一般，懒洋洋地摆着尾巴。你只管一手拿着袋子，一手不停地捞，长时间重复着你所喜爱的单调动作，倒也有趣儿。当然，大家都满载而归。但走在路上，心里又担心起来。因为一旦让家人知道去捉过鱼，必定会挨打的。我想把鱼藏在有水的小潭里，待夏日过去了再捉来。但四处并没有理想的水潭。水生倒是不怕：“你怕个鸟，你要真的怕死就把鱼给我得了。”他见我还有些疑虑，便又补充道，“怎么样嘛？唉呀，就当你借我吧，日后我捉到了一定还你。怎样？”我想到水生平日也挺义气的，我也就学着大方了一回：“什么话，你拿去就是，还什么，凭我们的交情，说这个……”
虎子第二天来上学时红肿着眼睛说昨晚他挨了打，捉的鱼全被他妈拿去喂猪了。我庆幸我把鱼给了水生，逃脱了挨打不说，还挺有面子的。不像以前一见着水生始终觉得欠他点儿什么。
有一天中午天气出奇的热，半空中的几朵阴云压得我们大汗淋漓，偶尔有一丝风也是热的。我们到校时，见学校的旗台处整齐地排列着一列看似比我们更热的学生，头发已经湿透，正滴着水。原来他们方才在河里洗澡时被老师逮了个正着，现在正被罚站，待会儿还得回去请家长来。除了对他们抱以同情外，也略有点庆幸，庆幸我们没有同去。水生毅然说道：“以后再也不去河边耍了。”我们都点头表示赞同。
当天夜里便下起了大雨来，直到翌日快天明才停下。
上午放学回家的路上，水生说想去捉鱼。我和虎子都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昨天夜里才下过大雨，今天河里肯定涨了水，捉得到什么鱼？虎子说：“你不是说好了以后不去河边的么，今天怎么又要去了？去了你就不怕老师知道么？”
“你们谁也不说老师怎么会知道？”“虎子，我告诉你，你胆敢告诉老师我可要打你的。”
“你敢，我就偏告诉老师你又怎样？”虎子今天好像特欠扁似的，连我都觉得他有些过分。水生平日与我们关系挺好的，对他也不坏，他居然敢针对水生，换了谁也想不通。水生于是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个嘴巴。他哭着跑了，一边跑还一边不停地嚷：“今天我告定你了……”
看着虎子远去的背影，我一时间觉得少了一个朋友。
“杨庭，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像虎子那样的，对吧？”
我看着水生，问他：“可是今天涨了水，你去就不危险么？”
“看来你是信不过我的水性？”水生拍着胸膛说。
“不是的，以前有人放过药，鱼都死光了，还能捉得到么？”
“怎么会不能。你笨啊，水是在流的嘛，那水里的药性早就淡到没了。昨天下大雨涨了水，从上游下来好些大鱼也说不准。”
他说得也很有道理，但毕竟涨了水，那样挺冒险的。“水生，你干吗非今天去不可呢？过些天一起去就不行？”
他忽而不说话了，想起心思来，显出一副很深沉的样子说：“我本来不想告诉别人的。我妈她病了，病得不轻，都因为我前几天不听她话给气的。我没啥法子，家里一只鸡蛋也没有，我想去弄几条鱼来，让我妈喝点儿鱼汤，可能会好得快些。我妈还在生我的气呢！”说着他哭了，我还从未见他哭过，要知道，就是老师打他他也绝不哭的。
“那你去吧，水生，我绝不会告你。不过你千万得小心。”这大概是我唯一能做的，要不我还能怎样帮他？
雨后的一切都变得干净而空明，水生远去的背影也显得异常的空明，瘦小而单薄。那大概是我唯一一次看他远去的背影，是那样的可爱。但不知为何，在我的心底却生出莫名的隐忧来。他的背影就这样慢慢远去了，远去了。[page]
那天中午我心里不知为什么很难过，或许是因听了水生说的话而出于感动的难过？午饭之后去学校已快要上课了，冲进教室门时一头就撞着了老师。她二话没说，揪住我的耳朵就往外拉。
“水生是不是去河里洗澡去了？”她停顿了一下，又加重了语气，“讲实话。”
“他……他……他没去……”
“没去？——你没讲实话。”
我不知道究竟是他被老师逮着了还是虎子告的。但转念一想，如若是被老师逮着的，那么何必要问我。现在站在外面的理应就是水生而不是我了。
“他没去，真的没去。”
“那他怎么还没来上学。不是去洗澡误了时间是怎的？小虎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好啊，你不讲真话，到教室后罚站一节课再说。”
果然是虎子，可恶的虎子！那天下午我着实的不好受，不是因为罚了站，而是因为一直不见水生来上学。出什么事了么？我心里乱极了，老师讲的一句没听进去。
放学后，我看到河边围着的一大群人证实了水生整个下午不来上学的原因。我简直不敢相信，人群中躺着的便是水生。他是刚刚才被捞上来的。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仿佛之前经过一番挣扎，眼睛瞪得极大，显出死亡的恐惧。
羊五爷不停地在人群中嚷嚷：“我就晓得要出事，昨天中午我明明看到岸上立着个穿红衣的人，咕咚一声跳下去却成了只鸭子了，嘎嘎地怪叫。怪不怪，怪不怪呀？”
大家都唏嘘道：“那不是落水鬼是什么？”
我没心思听他们鬼扯，水生静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好长一段时间，我还不能相信死去了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我只觉得他是去了远方。我还想约水生一起去捉鱼，只可惜仅能在梦中实现了。我与虎子一直没有说话，虽然水生的死与他毫无关系。水生妈的病加重了不少，半年过后才见她走出门来，精神显得很颓唐。她当然不是吃了水生捉的鱼好的，她永远都吃不到了。但她总算知道了水生的一片孝心，知道他并不是因为去洗澡。我把真相都告诉了她。我不想让她误以为自己的孩子做了错事。当她得知真相时哭了许久，也哭得很悲。然而水生不知道了，他也不知道他妈已不再生他的气。
但老师和同学却一直都没人相信水生是因捉鱼时不甚被淹。
有一回老师叫大家莫学水生去洗澡，免得再出事故时，我告诉大家水生是为了给生病的母亲捉鱼做汤，而不是去洗澡。老师说水生真有那样懂事就好了，还说我尽说谎话。因为这个，我还被罚站了整整一个下午。在罚站的时候，我第一次暗中骂了老师……
对于一些事，我只愿尽快忘记，它无非增添了我内心的伤痛。然而关于我们一起捉鱼的事，我却一直记得。还有，我曾有一个极要好的朋友叫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