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爸爸的话不太好听,但是他说的也没恶意。不能说你这个行为有多坏,只能说是我们接受不了,社会接受不了。”何雨娟温和地说。
“你说的什么胡话,这行为不坏什么行为坏?杀人放火,烧杀掳掠?告诉你,全都是你惯的一身臭毛病。我再怎么培养也架不住你在那毁。”邵明远的火又上来了。
“谁毁谁了?是你把这个家毁了的你知不知道?你看看你回来要不就撂个脸子,要不就鸡蛋里挑骨头,你把我们当什么了?这么多年是你不让我工作,然后你又看不起我。家里的事你一推二六五,孩子我带,所有的活儿都是我在做,就跟个老妈子似的。你一天天在外面干什么谁知道啊,回来就把气往我们身上撒,我们母子不是你的下属!你培养原原是煞费苦心,你真的是完全为了孩子好吗?你们同事一天天比这比那最后逼到孩子身上了,你是嫌原原丢人了是吗?就比如上次同事的孩子棋下得好得了奖,你回来就冲原原发了一通脾气,你觉得有意思吗?”何雨娟豁出来了,大声说。
“你不要脸你……”邵明远把筷子一拍。两个人吵起来了。
邵楚原离开桌子,回到房间里。
我不想听,我都听了十七年了啊。
他拿出日记。
5月*日,星期三
早上的事情还是忘掉吧,不想提了。
中午给家里打电话,结果意外听见他们争吵的声音。
邵楚原停下笔。耳边又响起了争吵声。
“孩子都心里不正常了你还不当回事?”邵明远一贯的大嗓门。
“怎么心理障碍了,怎么心理障碍了?孩子小不懂事,你这么个大帽子不压他一辈子啊?”何雨娟也不甘示弱。
“我他妈从字典上查的,你懂个什么?就是你把孩子带成这样!我忙不在家,你就不知道多培养他点阳刚之气吗?”
“我年轻想不到,那你也想不到啊?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啊?我打扮他你不也笑着说好看吗?你明白,我什么都不懂,就是一二百五!要没我,全指着你,你能不能把他养活都不一定,还指望他像现在这么优秀啊?”
“优秀?你可别糟践这词儿了。都他妈精神不正常了还优秀啊?他要这样上了社会不得憋屈死!你也是,你拿养孩子当过家家啊?”
邵楚原提起笔,继续写。
他是我最亲的人,他觉得我精神有问题。难道真的像妈妈说的,他觉得我丢人吗?
我精神有问题,我心理变态?也许吧。我不介意,因为这就是我。难以忍受的是别人的眼光。
于是忍。忍来忍去,忍了这么多年。没什么朋友,也不敢有人和我要好。我猜,不是我不好,是因为他们怕生是非招口舌吧。
可是,晚上我又见到了那个人。那个人对我笑了。我侧着头对这一辆车的车窗整理头发时,看到了那个精灵一样的人,笑容在暗色的车膜上显得格外魅惑。欣喜而快乐的笑容洗掉了一天的积郁。
精灵,没有你,我的一天得以怎样的暗淡收尾啊。
第三天
邵楚原从床上坐起来,看听见爸爸在洗手间刮脸,电剃刀的嗡嗡声像在唱一首歌词快活却难以启齿的歌。
他擦擦眼睛。遮光窗帘的接缝处照进一抹阳光,像追光灯一样直照在他手上。他动动手指,被子上投下了奇怪的阴影。
又是新的一天,可是和平时不太一样——爸爸怎么起得这么早,平时这个时候他都是在房间里看电视的。
妈妈在厨房里炒鸡蛋,油烟爆起的香气,葱花炝锅的气味。桌上摆了清淡晶莹的白粥。
邵明远收拾利落,拿了车钥匙准备出门,何雨娟叫住了他:
“邵明远,不吃早饭你去哪?”
“上单位,有点事。”
“六点一刻你有事?”
“新来一批试用期的小大学生今天签试用合同,预备分给各科室,我先去过一遍他们档案,把不合适的退回去。”邵明远一只手按在门把手上,回头看一眼绍楚原房间:“让他起来吧,我赶不及送他去上学了。以后可能也没时间,单位作息制度好像要改革。”
“啊?你们没事改革作息制度干嘛?哎邵明远你是不是不想管你儿子了啊?他现在这样你不能不管他,你是他爸!你不管谁管,你能不能负点责任?”
“何雨娟!你能不能放我清净一会,看你一天天嘚吧嘚嘚吧嘚,你也不嫌累!”
“你回来,你儿子你不管,邵明远你回来!”
何雨娟的声音被巨大的摔门声切断,空气里是突兀尖利的碎片。冰冷的、灰白的音节掉了一地。
绍楚原在房间里穿着衣服。
我打破了他们的生活。
但我维持着他们的关系。
他觉得我是他光辉人生中的污点,是耻辱的化身。
像往常一样,绍楚原第一个到了班级。他打开灯。
班级里散发着闷湿的尘土味道,像一床很久没叠的被子。
他一个人站在门口,看着偌大的混乱的教室。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渺小,但却在挣扎像被关在果汁瓶子里,四壁是半干的粘液。努力想挣开旋紧的盖子,可一抬手一抬脚都会拉起细黏的糖丝。
陈晨把那件洗好晾干的校服折好,放进纸袋里,从宿舍匆匆下去,在正门等着绍楚原。
七点,七点一刻,七点半,八点。人群散尽了,校门关上了,保安拿出了迟到记录本。
团委老师在后面大声喊她的名字:
“陈晨,人都齐了就差你一个,快去组织女生站方队。刚才接到通知,滨城一中的访问团提前到咱们学校参观!”
“哦,就去。”陈晨抱着大纸袋刚要向操场跑,忽然想起:“啊对了,理科三班有个女生昨天向我请假了,有人替上了吗?”
“三班班长已经找好了,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现在已经在操场了吧。”
陈晨把一长队女生分成两小队,当她看到绍楚原也在队伍里是,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办怎么办,缺了个女生。这理科英才班女生少,让我找谁去献花啊?”三班班长冲平行班的同学发牢骚。
“……还指定要我们班的人,真没办法。”她略带夸耀地说。
“你怎么不去啊?”有人问。
“靠,我还想坐在下面舒舒服服地看书呢,这么露脸的活我可不感兴趣。”
“哎,你们班不是还有个娘娘腔吗?让他上吧?”一个女生促狭道。
“对啊!!怎么没想到,这都类似于行为艺术了,哈哈哈……”
“绍楚原,马上下楼拿花儿站队。”
班级里一阵哄笑。不知谁跟了一句:
“人面桃花相映红!”
绍楚原出去之后,沈霖拿了一叠运动会的报名表敲门:“找下你们班体委。”
班长笑靥如花:“体委出去了,有事么?”
“报名表。”他不想和她说什么。刚要转身去下一个班,却被班长喊住了:
“哎你知道我们班献花的有谁吗?”
“谁啊?”
“我们班的班花,绍楚原啊!”
沈霖的脸色有一瞬间暗了下来,马上又恢复了常态:“你们可真是……人家都是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们是把自己打得跟茄子似的!”
陈晨拎着一大捆鲜花挨个女生发,发到绍楚原时不禁小声问:“你怎么在这儿啊?”
绍楚原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到陈晨也愣了一下,但随即又低下了头。
几个女生看着对绍楚原“窃窃私语”的陈晨,小声地笑着说着什么。
陈晨抬头看着绍楚原,心像被狠狠扯了一把。
我真的好难过,看着你这样,我难过。
我宁愿现在被“展览”的人是我。
陈晨分好了队。按照预定程序,一队上台的时候另一队预备。
绍楚原被分在第一队。
领导已经在台上坐定,音乐也放了很久。校长的讲话也说完了,下面的学生稀稀拉拉地鼓了掌。献花的女生开始向台上走了。
绍楚原手里捧着包装好的花。当他踏上第一级台阶时,感觉像是被钉上了耻辱柱。
台下嗡地爆出了一阵议论声。
陈晨忽然放下了手里剩下的花,从第二队的队尾冲出来,前面的人吓了一跳。“你尿急啊。”她小声骂道。
她跑到绍楚原身边,抢过他手上的花。包装纸里的玫瑰和百合簌簌地摇。绍楚原惊讶地看着她,呆呆地站在旁边。前后纷纷侧目。
台下一阵骚动,而主席台上的领导看不到这一幕,校长不满地说:“同学们请安静!”
陈晨顶着身后射来的无数眼风,硬着头皮一步步向上走,身后的窃窃私语让她忐忑不安。她有种悲壮感,像是为信仰牺牲的信徒。
我只是看不得你受委屈。看不得你难过。
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对你,这未免也太过分了。他们有什么资格?他们凭什么把欺负你当成是公益行为?难道你就是娱乐大众的一种方式吗?
这是一群怎样残忍而冷血的人啊。
绍楚原,我得保护你,虽然我知道,今天之后我将和你一样被当成笑料话柄。我也会成为他们口中的怪人和变态,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在乎的不是他们,是你。是你这个和我素昧平生却懂得我的人。
绍楚原站在台下。
陈晨,谢谢。
“理三的绍楚原今天是不是上去献花了?怎么没看见他啊?”水房里,一个女生洗着手。
“文科一班那个陈晨上蹿下跳的,你没看见?她替绍楚原跑了这趟!”另一个女生不屑地说。她的十指沾着发蜡,正在抓头发。
“看不出来,那个陈晨还挺会的啊,雪中送炭去了。你说她是不是看上绍楚原了?”
“我靠!那女的可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只当她是那种特有能力的特强势的。上次校外混混来学校找费宇闹事不就是她去说和的嘛,费宇就是看和她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操心才和她好的。”
“后来费宇和她分了你知道吗?好像是和陈晨的好朋友李臻在一起了,就是那个特漂亮的,他们在一起才真合适……”
“我猜啊,陈晨现在八成是受刺激了,开始找小白脸了吧……变态,她也不嫌恶心。哎其实这也不是我猜的,我们都说一上午了,都是这么觉着的!”
那个女生抓好了头发,洗洗手上的发蜡,和另一个女生一起走了。
绍楚原直起身来。刚刚他在最边上的面池前,把脸埋在手里的一捧冷水里。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沈霖想要从厕所里出去,可是探探头看见绍楚原还没走,只能回到厕所里。他叹口气,继续用小刀刮着厕所墙上的几行小字:楚媛归来。
因为参观活动,下午学生们提前放学了。绍楚原想去买几本小说看看。
很久以来,他就在想,我是在买书给自己看,还是在用这些响亮的名号麻痹我自己?
拥有特异能力却长不高的少年;波德莱尔晦涩的诗句里能挤出黑色的浆液;还有他从小喜爱的故事,绿色的城邦,奇特的国度,神奇美好的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高雅到了这个地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懂,是不是真的喜欢看。他只知道:
我和那些庸人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