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西瑟斯的微笑（8）

纳西瑟斯的微笑

晴川某某子

路上很热闹。

他经过喧闹的老区，灰暗的楼房，几株老柳树叶子长得很好，灰暗的水泥甬道，颜色鲜艳的健身器材显得突兀而飘渺。

空气里是香喷喷的水雾，小区边的人行道上支了许多摊子。小笼包、油条，屉子打开，白胖的馒头蒙着面纱。馄饨在锅子里打滚，一排砂锅面吐着热气。

他走到街上，几个穿着校裤的男生竭尽全力地打闹说笑，话题尽了，忽地静下来，脸上的笑转成疲惫和麻木。

公交车的车体广告模糊成一片，车后乌黑的尾气一团团扩大消散在空气里。

他打了个哈欠，于是决定找家影院。能看则看，不能看就睡一觉也是好的。

他去了一家以放老电影为噱头的电影院。周日，人很多。今天放的是《霸王别姬》，他笑笑，站在队伍后面。

陈晨醒得很早，她想去看电影。

她去了那家以放老电影闻名的电影院。今天放的是《霸王别姬》。人还不多，只有十几个人在排队。

在她排队时，人开始多了，身后马上甩开一条长龙。

轮到陈晨了。

“小姐是本院会员吗？”

“是。”

“现在会员凭会员卡可享受七折优惠，而且会员和一人或一人以上来看电影就能获得一个小鸭子公仔钥匙链。”

“我一个人。”

陈晨买好票刚转出队伍，几个女生便插进她后面。她回头看看，是李臻和几个不熟悉的女生。其中一个人把原本排在陈晨身后的的女孩子挤出去了。

那是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她站在一旁，看着长长的队伍。

你也被他们当成被欺负被损害的首选了吧。

欺软怕硬的她们。

陈晨走向那个女生。“你怎么不让她们代你买一张？”

女孩不说话，只是打量着陈晨。

陈晨忽然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女孩终于说话了：

“把你的票卖给我吧。”

“你是七折买的，我给你全价。”

然后她看着目瞪口呆的陈晨，抽走了她手里的票，塞了几张钞票进去。

扬长而去。

陈晨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女孩已经进了放映厅。

售票大厅的墙上镶了许多彩色大镜子，蓝色、酒红色、翠绿，烂醉的颜色反射回喧闹的人群中，颇有点光怪陆离，镜子边的人也染上了点镜子的光芒。陈晨从镜子里看自己的脸，有点扭曲，有点青面獠牙但是很好玩。

她低下头，离电影放映只有十分钟，再排队是万万不能的了。

热闹是他们的。永远是，再好再开心的事到了我这里都会出状况，各种状况。

我和这些兴高采烈的人不在同一个空间。

邵楚原排着队，队伍前面有点小骚动但他不以为意。

队伍一点点向前蹭，终于还有两个人就轮到他了。

他看见一个女孩站在一边，和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陈晨？”他认出那个人了。

陈晨抬起头，做出个灿烂地笑来。

“刚才被迫做了回黄牛，盈利三成！你要不要会员卡，可以打折哎！”陈晨强作欢颜。

邵楚原接过会员卡，对售票员说：

“两张，霸王别姬。”

邵楚原把一张票递给陈晨。

陈晨正在犹豫，她想说，会员带人来看电影可以得到一个小鸭子公仔钥匙链，我们假装一起来的吧。

这样起码你会记得，看这场电影时你身边还有个我。

邵楚原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说：“会员带人来看电影可以得到一个小鸭子公仔钥匙链，你是会员，要不我们假装一起来的吧？”

陈晨呆住了。台词哽在嗓子里，她狠狠地点点头。

邵楚原不知道和陈晨挤散了，他只是笑着想心事。

他偶然回了回头。

陈晨奋力地向前挤，可脸上还挂着笑容。

哇，精灵，你今天可真开心。看你笑得多灿烂。你的脸有点扭曲，有点五颜六色青面獠牙，但是很可爱，有别样的俏皮。邵楚原在心里几乎是惊叹了。

陈晨看见邵楚原的笑容，笑容瞬时绽放，似是得到鼓励一样更加奋力地挤进人群去。

陈晨一边看着电影一边瞄着邵楚原。邵楚原已经倚在椅背上睡着了，他的脸在不停变化的光影里明明暗暗。无数光影色块在他脸上掠过，像残忍的鸟。

陈晨看着他熟睡的脸，漂亮锐利而纤细的线条，忽然涌上一阵怜惜。

只要你过得好，我再怎样都是值得的。

她看着程蝶衣妩媚的亮相，倾倒众生。恍惚中她以为薄粉下是邵楚原的脸。

邵楚原，你一定会比蝶衣幸福。

你还有我。

邵楚原的好心情持续到他回家。妈妈出去了，只有他一个人。

他拉开窗帘，窗外的阳光分外刺眼。阳光照进的一瞬间，他看见身边的灰尘骤然升起，漫过脚、膝、腰，最终没过头顶。

他在书架上找日记，忽然想起，他已经没有日记了。

他用手指在窗子上写：

亲爱的精灵，明天我一定要和你说，我们在一起吧。

他甩开窗帘，反身扑回床上。

他睡着了。

第七天傍晚，尾声

放学铃声响了，教学楼很快就走空了。邵楚原抓起早已收拾好的书包。

走廊里满是金色的夕照，柔和的光线从窗中射到地上，每块地砖都潋滟着。

邵楚原踌躇满志刚要出发，可他忽然意识到：

我该去哪找你，精灵？

放学了，陈晨马上回寝室找出那袋校服。

今天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喜欢你。

等我，邵楚原心里暗暗地说。他飞快地跑过每一个班级，空的，空的，空的……全是空的。

等我，陈晨心里暗暗地说。她飞快地跑过每一个班级，空的，空的，空的……全是空的。终于到了三班，也是空的

走廊是空的，精灵，你在哪儿。

走廊是空的，邵楚原，你在哪儿。

精灵，你在哪儿。我在一楼，我在向侧门走。我快到那个楼梯口了，就是那个挂着风纪镜的，你对我笑的楼梯口。

邵楚原，你在哪儿，我在二楼的侧楼梯。如果向下走，就到了那个楼梯转折的平台，就是那天我看见你对我笑的地方。

陈晨失望地坐在楼梯最上面的那级台阶上。

我不相信我会找不到你，你回家一向很晚。我要休息一下，然后把教学楼翻个底朝天。

这是你对我笑的地方，坐在这仿佛就看到你那个温和的笑。

我不相信我会找不到你。

这里通向你第一次对我笑的地方。

也许你已经走了吧。

陈晨听到脚步声。

她看见邵楚原低头走了过来，慢慢地，慢慢地。

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快乐地呐喊。

风纪镜闪着幽光。

邵楚原感觉有个人正在哪里看着他。

他停住脚步。

陈晨抓起袋子，站起来。她要跑下去，拉住他的手。

邵楚原忽地转过身来。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

他看见了他的精灵，他觉得空气里似是有自在美好的气息。暗黄色的空气里迅速打开大朵大朵的琥珀色花朵。他听见噼噼啪啪的声音，像礼花竞放，有细微快乐的爆炸声。

邵楚原站定，脸上有微妙的光。我们在一起吧，他低头轻声说。

我们在一起吧。他的声音大了点，周围的空气泛起暗黄的涟漪。

我们在一起吧。他大声说。声音穿过空气扑扑啦啦飞到四面八方去。

他抬起头来，笑着伸出手。

一只手慢慢靠近。

近了，更近了，指尖就要碰在一起了。

邵楚原的脸上是渐渐扩大的笑容。

光线迅速地变化，夕照渐渐消失，灰尘被他的动作划得四处翻飞，窗外一片狭长的天空只余下温吞的颜色。

走廊深处的黑暗好像随时会涌过来吞噬一切。

他的笑一霎那僵住了。

一阵凉意在血液、肌肉、骨骼里飞窜，心脏上像蒙了一层冰碴子。

他的手正死死地抵着一层冰冷的玻璃。

陈晨瞪大眼睛，她不能理解邵楚原的一招一式。

她看着邵楚原转过身背向她，向镜子走去。他的背影锋利尖锐，划破了昏灰的空气，像走进了空气了伤口。

她听着他说我喜欢你。

她看着他伸出手去，慢慢慢慢地按在镜子上。

他是在抓他自己的手！陈晨忽然明白了。

她捂住嘴，喉咙是一阵钝钝的痉挛。她想叫，她想跑开，越远越好。

可脚下却像生了根。

她无力地垂下手，校服袋子瞬间沉得像要坠断她的手臂。

邵楚原的手颓然从镜子上滑下来。

最后一丝夕阳消失了。

走廊深处的黑暗铺天盖地地漫上来，涌上来，最终淹没了一切。

走廊里黑了。

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