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相框（连载一）

大学毕业以后，我离开了我的家乡——大连，只身一人来到了海南，海南这个地方真好，我在一家广播站做幕后主持，主持一个叫“海南故事”的热线。

我喜欢海南，因为在这里，我可以不见任何一个我不想见的人，我可以忘记一切我想忘记的事情，我可以过一个我想要的生活。

我打开电脑，登陆我的邮箱，里面有好几封信，最引起我注意的是李歆发给我的那封，主题是“忘记吧”，我打开它，那是一封极短极短的信，信的内容是：“萱子，忘了苏丙文吧！他就要结婚了，就在后天。”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我告诉自己，不要哭。可是我的泪水还是留下来了，滴在键盘上，流进缝隙里。忘记一个人是说忘记就忘记的吗？

苏丙文是我高中时的老师，是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一个人，因为我爱他，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值得我爱的人。我不敢面对世人不解的眼光，不敢正视他，所以，我选择了逃避，而且一下子逃到了海南，从大连逃到了海南。

我摸起电话给李歆说我要回大连，参加他们的结婚仪式，我要亲口告诉他，希望他能幸福，并且一生都幸福，他幸福了我就高兴了。李歆说，萱子你不要回来，你别傻了。我说，不，我一定要回去，你等我电话！然后我就挂断了电话。

去台里请假，我对台长说，我要回大连一段时间，因为我要去参加我最重要的一个人的婚礼。台长用那种说不出来的眼神盯着我，然后点了点头说，我先让林依来代替你。我说，随便。然后我就走了。

飞机很平稳地降落在大连飞机场，很远我就看见李歆在张望。“李歆，这儿！”我大声叫着。我拉着那只笨重的大皮箱走到她面前，彼此都没有欢呼，没有什么值得我欢呼。李歆扯过我的皮箱，对我说，走吧，车在外面等我们。我忽然拉住了她的手，我问她，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李歆回过头来，紧紧地拥着我，萱子，你想哭就哭吧。可是我哭不出来，我把脸放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头上洗发水的香味，让我心醉，是心醉，不是心碎。

我跟李歆去了她的那套大别墅，那是她爸爸在她生日的时候送给她的。她爸妈真好，很有钱，只是不生活在一起，她爸在日本，她妈在香港。我只见过他们几次，而且都是上高中的时候，匆匆打过招呼就走了。其实我爸妈也挺好的，特相爱，只是他们都走了，去了天堂，死于车祸，一起化成蝴蝶飞走了。有时候，我和李歆就想，为什么两对父母就不能匀一匀呢？

我缩在那套皮沙发上，想着我的爸爸我的妈，想那个清贫而又快乐的家，还想着那个我爱的大男孩马上就要结婚了。李歆给我倒了一杯咖啡，冒着苦涩的香味，因为她知道，我从来不喝加糖的咖啡。

我接过咖啡，用勺子轻轻地搅拌着，我的泪水也就这样落了下来，掉到咖啡里了，这么贵的咖啡被玷污了，我很心疼。李歆坐到我对面，轻声问我，萱子，你应该选择忘记，都这么多年了。我使劲点点头。那你明天还去吗？李歆不希望我去，我知道。我去，我必须去。我的声音很小，但是很坚定，里面透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苏丙文结婚的那天天气很好，温暖的阳光温柔地照着人们，同样也照着我，我忽然觉得这是对我的一种讽刺。我和李歆站在大厅里，李歆对我说，千万不要激动。然后大厅忽然间好静好静，只有音乐还在大厅里流淌着。苏丙文和他的新娘走了进来，大厅里立即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拍得我的手都红了。他的新娘真的好漂亮好温柔，跟他真般配，他扭着头微笑地看着她，看得我的心好痛。

他们两个向亲朋好友们逐一敬酒，然后手挽手地走到我和李歆面前，苏丙文看见我很吃惊，我用笑脸迎上去，只是笑得好牵强，差点哭出来。我举起酒杯，里面盛的是红似血的红葡萄酒，就像我的心血一样。我对他说，苏老师，真诚的祝福你们，祝你们幸福！他们一起笑着说谢谢。我又笑了一下，忽然眼前一片黑，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我挣扎着坐起来，看见了好多人，有李歆，有苏丙文，有石晓璇，有董毅，还有陈夕。我问他们，我怎么了这是？他们说没事，真的没事。我说，哦，没事我就放心了。

我对苏丙文说，苏老师，对不起，打搅了你们的婚礼。他笑着摇摇头说，没有。他的笑还和以前一样干净，我还记得他刚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也是这样笑，可能就是他的这一笑让我着迷了。看着他的笑，我的心又痛了。

我挤出一丝笑，问他们，你们都还好吧？后来我又想这句话真没用，他们一定都过得很好，即使不好，他们也不会说不好。果然，他们都说，挺好的。石晓璇的眼睛红了，她抓着我的手说，萱子，你瘦了好多。我笑着说，现在不都流行减肥吗？

我看着苏丙文说，苏老师，你幸福我就快乐了。苏丙文说，我也一样。可是，我幸福吗？没有你我一点都不幸福。这些话我只能在心里对他说。

石晓璇说，萱子，你在这里多住几天吧，正好我们在一起好好聚一聚。我说，不行啊，我还要工作，这几天就得动身回去。董毅问我，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呢？我说有空就回来，回来了就不走了。李歆没有挽留我，她知道我的脾气。我看看苏丙文，他也没有挽留我的意思，这更加坚定了我非走不可的决心。陈夕说，萱子姐，在那边好好照顾自己啊。我点点头说，你放心吧。

大连，我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地方，我的快乐，我的悲伤，我的笑声，我的泪水都留在了这里。我对石晓璇说，我会回来的，那再好，毕竟不是我的家。

出院以后，我在李歆家住了一天，我们在床上疯啊闹啊，仿佛又回到了我们的高中生活和大学生活，只是那时候我们纯洁得像一张白纸。

李歆忽然停下来，她看着我，对我说，萱子，别装了，你的苦我知道。我说，我不苦，我很高兴，因为他幸福了。我抱着双腿，把头埋在胸前。我说，我们换个话题吧，这个话题不好玩。李歆说，好啊，你说聊什么？我摸了摸她的脸，说那就聊聊你吧！她笑了，我有什么好聊得啊？就是不想找工作，不愿意在别人手下听人使唤，所以啊，我开网吧挺好的。而且陈夕也是个很好的帮手，虽然比我们小一点，但是做起事来，比我们都利索。说实话，我挺羡慕她的，她从来不为她的生活发愁，因为她有的是钱，全是她爸妈给的，她花都花不完。我问她，你过的快乐吗？她说，快乐啊，整天泡在网上要多快乐有多快乐！

我随手拿起一个相框，那时我们高中毕业的时候照的。我看着照片上的每一个同学，回忆起我的高中时代，那时候，我们过得虽然很紧张，但是却很快乐，可是现在，随人很轻松，但是却很痛苦。

李歆对我说，石晓璇现在在中学教书，具体哪一所中学我也不太清楚，听说前几天刚得了一个奖，你看她刚上班就这么出色，以后一定会更好。董毅现在在一家电脑公司上班，算是一个小职员吧，但是待遇还不错。我问她，那林梓桐呢？她怎么样了？出院了吗？李歆叹了一口气说，林梓桐还在精神病医院，一直在治疗，却一直没有好转。你走了以后，我偷偷看过几次，都没敢进去。你去看看她吗？我摇摇头说，算了，我不去了。其实我并不是不想看她，好久没有见到她了，我也很想她，可是我害怕，我怕一看见她就想起以前的那个文静的女孩。她以前学习很好，很用功，高三那年，她每天都学到半夜，后来总是头痛，我经常看见她双手抓着头皮紧皱眉头的样子。高考成绩出来以后，她却连一个专科都没有考上，她很吃惊，我们也很吃惊，后来她就病了，一直到现在。上大学的时候，偷偷和李歆去看过她几次，都不敢进去，就只在病房门口徘徊。

上飞机的前两个小时，李歆陪我去了墓地，我去看了看我的父母。站在墓前，看着墓碑上那张泛黄的照片，轻声说，爸，妈，萱子现在过得很好，真得很好，就是特别想你们。我没让自己哭出来，听说走了的人如果知道自己最心爱的人在为他们哭，那他们在天堂也不会快乐的。我是他们最心爱的人，我不能哭，我要让他们在天堂快乐。我把一束康乃馨放在墓前，我对他们说，爸，妈，我去海南了，你们保重。

在我扭过头准备走的那一瞬间，我想起妈妈以前对我说的一句话，她说，萱子，每次你出门，我的心都被揪得好痛。现在，我在心里问她，妈，你和爸爸出门这么久了，知道我的心被揪得有多痛吗？

机场的人很多，但是来送我的只有李歆一个人，我没有告诉他们我走，太伤感的场面我受不了。在海南呆了快一年半了，感觉自己跟他们已经慢慢的疏远了，可回过头来一看，大家还是那么好。

李歆又抱了抱我，她说，在那里不好就回来，这里有你吃的，也有你住的。我点点头，说，好，再联系吧！李歆拍拍我的肩膀说，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或者发e-mail。我又一次点点头，拉着那只大皮箱向前走去。

刚下飞机，一群记者就向我涌过来，我感到很吃惊。记者们争先恐后地问我，萱子，你这次回大连是去参加了一个很重要的婚礼吗？我机械地点了点头。萱子，听说你一直在暗恋你的高中老师，这次是去参加他的婚礼吗？我怔住了，他们怎么知道？莫非是林依？我对他们说，对不起，这是我的个人隐私。

世界真小，几天工夫我就从海南飞到了大连，又从大连飞回了海南。我躲在公司发给我们的公寓里，其实是我和林依的。林依还没有下班，我帮她收拾一下房间。

林依是一个很好的女孩，至少我这样认为，在海南，我就她这一个朋友，她的家境很好，在这样的单位上班有点委屈她了。

萱子，使你吗？你回来了吗？我听见林依回来了，她在大声地叫我。我应答着，是啊，我回来了。我不想质问她机场的事情，我想她会跟我解释清楚的。

林依抱着我，她看着乱糟糟的房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笑得就更灿烂了，她说，还是萱子好，萱子一回来家里就干净多了。我只是笑了一下，我问她，林依，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台里都做了些什么？她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发，说，也没干什么，我就替了你了两天，听众们都问我萱子干吗去了，后来，台里就放重播。这下好了，你回来了，今天晚上我就不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林依问我，萱子，看见苏老师和他新娘了吗？我说，看见了。她问我，有什么感想啊？我想了想说，他会幸福的，因为他的新娘很漂亮很温柔。林依伸过手来又拍了拍我的头，很认真地说，萱子，别太难过。我说，我不难过，我挺高兴的。

晚上九点钟，我准时到达录音棚，开始我的工作。我整理好思绪，开始接听听众们的电话，我有很多热心听众，他们爱找我商量事情或者问我办法。可是，我该去找谁商量事情，该向谁寻求办法？以前，我总爱找苏丙文，可是现在，我不能再去了。

我戴上耳机，对着话筒说，听众朋友们，晚上好，现在是海南故事播放的时间，我是萱子。现在开始接听第一个听众的电话，喂，你好，我是萱子。电话那头一阵沉默之后，终于说话了，是萱子吗？我惊呆了，好熟悉的声音，是苏丙文！我定了定神，冷静地说，是的，我是萱子，这位朋友想聊点什么？电话那头的他又一阵沉默，过了几秒钟，开始说话了。

他说，萱子，我是一名老师，八年前，我大学刚毕业，刚接那个班的时候，就很受同学们的喜欢，尤其是一个女生，她由喜欢逐渐地变成了爱，其实我一直都是知道的，但是我不能跟她说明白，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跟她说，我不想伤害她，但是我也不能伤害我的女朋友，虽然我对我女朋友只是一种补偿，但是她毕竟是爱我的，她为了我付出了很多。我打断他的话，你说你对你的女朋友只是一种补偿，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她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女生，她对我真得很好，帮我洗衣服，给我买早饭，虽然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我仍然很感动。后来听说她喜欢我，为了补偿，我就接受了她。我笑着说，这位朋友，你真善良。他苦笑了一下，说我不想伤害她。我问他，那以后呢？

他接着说，前几天我们结婚了，和我女朋友，哪个学生也来了，我真的没有想到她会来参加我的婚礼，我看着她在我的婚礼上晕倒过去，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我一直都爱着她，自从她上了大学，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可是我总是忘不了她，真的，我很爱她。我已经泪流满面了，但是我仍然装作轻松得问他，既然你也喜欢她，为什么不告诉她呢？他说，我得面对我的女朋友，还有世人的眼光，萱子，你应该知道，在人们眼里，师生恋是十分不受欢迎的，甚至它都受到了排斥。我又问他，那你后悔了，是吗？他叹了一口气说，是的，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萱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多想说，你应该不顾及世人的眼光，回到那个学生身边，可是我没有说。我说，你既然已经结婚了，就应该守在你的新娘身边，不要再想别的。人生本来就有很多无奈，所以你应该安于现状。我忽然觉得喉部很难受，对他说，对不起，现在是广告时间。然后我就转播了广告，我摘下耳机，躲到卫生间终于大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