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缘”的味道

“缘缘堂”得名于1926年，挂牌于上海江湾永义里丰宅，真正的“缘缘堂”落成于1933年，在丰子恺的故乡嘉兴石门湾。“合体正直，高大，轩敞，明爽，具深沉朴素之类”的缘缘堂，尽出于丰子恺本人的设计。

常常觉得“味道”这个词很妙，有味觉，有感觉，然后融合在一起。

有了味道，就如同走过的道路上所遗留下的足迹，只要一个碰巧，我们就会想起曾经的点滴。

也可以说，味道是脑子里的记忆的一部分，是一种情意的提醒。

属于“缘缘”的味道是什么呢？

“缘缘”的味道，是质朴的味道。

丰子恺曾说自己有双重人格，一方面是虚伪冷酷势利的老人，一方面是天真热情好奇不通世故的儿童。丰子恺擅画儿童，擅写儿童。给凳子穿鞋的《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儿童的游戏《软软新娘子，瞻瞻新官人，宝姐姐做媒人》、用两把芭蕉扇当车轮的《瞻瞻的脚跳车》，无不体现出画家的舐犊情深。他说：“我同一般青年父亲一样，疼爱我的孩子。我真心地爱他们：他们笑了，我觉得比我自己笑更快活；他们哭了，我觉得比我自己哭更悲伤；他们吃东西，我觉得比我自己吃更美味；他们跌一跤，我觉得比我自己跌一跤更痛……我当时对于我的孩子们，可说是‘爱’。这热爱便是作这些画的最初动机。”

子恺漫画的质朴，不仅在于它的取材选景，而且表现在它的画法技巧上。丰子恺曾经在日本学习西洋画。但他并未拘泥于西洋画的表现手法，而是在中国画的笔墨上自然地揉进了西洋画的某些技法。仅用一张白纸，一支毛笔，寥寥几笔的简单勾勒，人物神态就跃然纸上。他说：“我的画不写细部，仅描大体。例如画人的颜面，我大都只画一张嘴。并非表示人只会讲话和吃饭，实因嘴是表情中最重要的部分，只描一张嘴已经足够了。非但够了，有时眉、目、鼻竟不可描，描了使观者没有想象的余地，反而减弱人物表情。美不一定要工致富丽。简单也可以创造美。”

纵观他的漫画作品，有充满诗意的，有谐趣横生的，也有饱含悲天悯人意味的。它有时使你悠然物外，有时使你置身市尘，有时使你啼笑皆非，有时使你肃然起敬。其中的人物装饰都是现代的，没有模拟古画仅得其形的呆板，画面取景极家常，造境着笔都不奇特古怪，却寓深永于平实。记得第一次看丰子恺的漫画，是他的那幅《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疏朗的墨痕，画着一道卷上的芦帘，一个放在廊边的小桌，桌上是一把壶，几个杯，天上是一钩新月，我的情思顿时被他带入到一个诗的仙境，一壶茶与散去的朋友，圈起的芦帘和屋外的月色，有一种于瞬间直观中获得万古长空的永恒之感。同是漫画家的张乐平曾说：“丰子恺是一位对艺术抱有非同寻常的真诚态度的艺术家。正如现代舞大师邓肯把贝多芬、瓦格纳和尼采也视为舞蹈大师一样，艺术对于丰子恺，也是一种全身心投入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心灵的自由舞蹈。他关注人的精神生活，但它们却受着现实世界的压抑和遮蔽，为此他才在儿童的世界里找到了与艺术世界对应的精神质素：认真、热情，那种自由生命的创造力与艺术自由创造精神多么一致！所以他倾注热情对童心诗心描摹赞美，力图以单纯的笔触清澈的语言留住一颗活的童心。”

“缘缘”的味道，是细碎的味道。

围绕时间，朱自清拈出一个“匆匆”，丰子恺则拈出一个“渐”字。终其一生，他都致力于表现细碎的东西，借助细碎传达人文的意义。李叔同说，“佛家能纳须弥于芥子”，济慈说，“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遍览丰子恺的散文，我们鲜见宏章巨题，眼之所见皆是涓滴细碎，但却不失鲜活生动。丰子恺的忆堂文章，两处最感动我，一是，“冬天，屋子里一天到晚哂着太阳，炭炉上时闻普洱茶香。坐在太阳旁边吃冬舂米饭，吃到后来都要出汗解衣裳。廊下晒着一堆芋头，屋角藏着两瓮新米酒，菜橱里还有自制的臭豆腐干和霉千张。星期六的晚上，儿童们伴着坐到深夜，大家在火炉上烘年糕，煨白果，直到北斗星转向。”这一节，要比天井里的芭蕉、樱桃、蔷薇，屋里四壁的书卷，院外的叫卖，更令人难忘，家常的味道迎面拂来；二是，“儿女们曾统计过，我家共有一百二十五只抽斗”，简简单单的一句，便递出怀恋之深切，眷念之绵长。

“缘缘”的味道，是深沉的味道。

丰子恺是一个至性情深的艺术家，他的作品面向生活，总在血肉模糊的现实中去思考，一笔一画都留下他思考的痕迹，供后人依循着千思万想。他尊重生命，认为世间一草一木都有生存的权利。因此他最痛恨侵略战争。《轰炸》一题，他画了“之一”和“之二”。“之一”是：炸弹从天而降，地上的纷纷逃命，被炸死的是一个孕妇。母体死了，腹中孩子的生存权利被剥夺了。“之二”是：一个慈爱的母亲正哺乳着她的孩子，忽然炸弹下来。炸去了她的头！丰子恺画的是一个无头的妇人和一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婴儿——如此深沉壮烈的控诉，时至今日，依然振聋发聩。

“缘缘”的味道：质朴，细碎，深沉。

“缘缘”的味道——是无与伦比的艺术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