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005年4月16日星期六
她猛甩一鞭,马儿逆风长嘶,绝尘而去。
残阳,西风,古道,瘦马,说不尽的寂寥与荒凉,天地间只留下我独自一人,任凭风儿吹乱了我的长发。这已经是匈汉的第三次战争了。虽然这儿听不到刀刃交锋的声响,看不到那霍霍的寒光,但我似乎看到了那架架白骨,闻到了隆烈的血腥味。
残阳耗尽了它最后一丝光亮,取而代之的是那让人难以忍受的黑暗。身为后宫之主的我——大阏氏心中却没了主张。南方是我的故乡,身后是我一辈子要生活的地方,我不知道该倾向于哪一方。好像有马来了,我心里一震,前方又有军情了!是彻儿那边赢了,还是单于?仔细听,又没了声音。哦,原来是只大鸟从空中飞过。我不禁松了口气。
五年前,我屈从了时代的意志,来到这里,嫁给了单于。这里的人对我很好,就像对待一个久离娘家的女儿。可这毕竟不是我的故乡,我还难以忘掉父王母后,还有彻儿。时候虽然是仲春,但挂在天边的月牙儿,凄清冷峻,天空似乎深不见底,就像单于走前的目光。我知道他真的发怒了。单于决定要与彻儿打一场恶战了。两边都是我最亲最近的人:一边是我的宏图大略的弟弟——彻儿,他现在已是堂堂的一国之君了,我可以想象他骑在马上指点江山的潇洒磊落,也可以想象他在御书房中阅读万卷诗书的专注。他从小就是那么自负,天下似乎都在他的手中掌握,这几天单于的屡屡战败正说明了这一点。哎,我这个彻儿!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单于那紧锁的双眉,他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忧伤的神情揪痛了我的心。他不停地在帐篷后徘徊,夫君似乎从来没有这般愁过,那样子就像看着心爱的孩子病入膏肓却无能为力一样。我知道夫君他不希望让大匈奴的臣民离开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当然,我也不希望,不希望待我如同亲生儿女的阿爸阿妈们失去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我真的不忍!
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我不能去阻止这场战争——我的两个亲人、两个家乡之间的战争!
(二)2005年4月17日星期日
几点寒冷的残星缀在微白的东方,大漠那边的地平线上有了丝丝曙光,黎明快来了。整整一夜,我都站在静得可怕的大漠中。困了,只能闭闭眼睛。我睡不着,也不敢睡,这么长时间了,前方就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想听到什么消息?其实,我什么都不想。
“汉妃,汉妃!”旷野中有人在喊我。谁?我坚信这不是幻觉。遥远的地平线上冒出一个人影,莫非是报军情的?我连忙跑过去。“汉妃,大汗大捷了!”那个人高喊。声音在旷野传得很远。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汗大捷了?”这么说就是彻儿输了!我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悲伤,我什么都不想再听了。
浩浩长空被朝霞染得如火般的红,像汉室男儿的热血,又像夫君因兴奋而充血的双眼。“汉妃,你知道吗,汉军迫不得已让出了一大片土地,大汗势如破竹,杀得那汉军落荒而逃,那尸体……”报信的人停住了,他看见我的脸变得苍白无比。“哦!,汉妃,我忘了您是汉室公主。我……”他支支吾吾,一副惶恐的样子。我努力挤出几丝笑容,但那不是我真的笑,只是面部肌肉的抽动,我的心在滴血,我的彻儿、我的弟弟,他输了,他又输了!
大汗回来了,迎着初升的朝阳,他的脸上又重新挂上了成功的笑容。我不敢看他的脸,更不敢看他的铠甲,他的铠甲上还留着斑斑血迹,那是我汉室男儿的热血!他们为了汉室为了我的彻儿拼杀疆场,换来的不是功成名就、封妻荫子,而是在血染沙场马革裹尸。可怜我汉室男儿!
“汉妃,大汗让您去大殿。”侍儿金尔丹对我说。“哦,我知道了。”我向那不远处的大殿走去,虽然那里有我暂时还不想见到的人。
大殿中十分热闹,舞影摇曳。大汗十分高兴,高兴得像个小孩。可我能想象此时的汉宫是多么冷清,战败的彻儿一定正在发怒。他还太年轻,年轻就会气盛,怎是久经沙场的大汗的对手!舞女妖媚的身姿在我眼前飘动,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冲向门外,全然不顾众人惊讶的眼光和大汗愤怒的神情。我对着深邃的天空呐喊:“我就是刘彻的姐姐,刘彻是我至亲的手足,谁要是想置他于死地,就先杀了我吧!”大殿里单于拍案的声响传到我的耳朵里,但我已浑然不顾了。心底最深的情感——亲情,正向外喷薄而出,它使我失去了所有的理智,虽然我想控制住,但它如决堤的水一般势不可挡。我不知道后果怎样,就听天由命吧。
在心底,我听到了家乡的呼唤:“归来吧,你是大汉的女儿!”彻儿对我说:“姐姐,回来吧,离开那个魔鬼居住的地方!”
(三)2005年4月18日星期一
春天终于来了。
这里是大漠中的绿洲,匈奴的行宫,虽没有鸟语花香、莺歌燕舞,却也绿意葱绿生机勃勃。远处的草原广袤坦荡,无边无垠。
“汉妃,大汗去前方了,他让您代处宫中的事务。”金尔丹对我说。
“哦,大汗就没有交待别的什么吗?”
“嗯,好像没什么了。”她想了一会儿,回答我。
大汗还是了解我的。他知道我对汉室、对彻儿有着根深蒂固的感情,可他更明白我割不断与匈奴的缕缕情思,我不会叛他而去。
夕阳淡淡的余晖笼罩着大漠,凄惨的光芒让我的心不禁一阵颤动,大漠粗犷的线条抽象得令人恐惧,偶尔飞过的寂寞的大鸟长长地哀鸣,传递着几许忧伤几许悲凉。听说这是一种吃人的鸟,莫非它也知道我的心情?
我似乎看到汉宫御花园中嫣然的牡丹花瓣,像宫中起舞女子的绛唇笑脸,那是我来前亲手种下的。南方的春天也该是春色满园了吧。风起处,我看到了他的白袍和银冠,十六岁的他第一次走进了我的梦中。他——那个江南少年,会在萧萧落叶下吟诗,会在清寒残月下舞剑。前者单于不能给我,后者能,却只有大漠男儿的豪气,却没有他那种从容不迫优雅自如的翩翩风度。
难以忘记那年上元节与他的偶然相遇。那个灯火辉煌的午夜,我惶惶恐恐的撞倒在他的怀里,像受惊的小兔一般;而他,却那般风趣:“姑娘,让你受惊了。”我顿时惊呆了,全没了大汉公主应有的高贵与矜持,那无懈可击的风度和儒雅无比的一笑让他第一次走进了我的梦。
“姑娘,你也是在猜这个谜吗?”
“姑娘,我猜着了。”
“姑娘,你的笑声真好听,像跳出的一管清脆、欢跃的笛音。”
“敢问姑娘芳龄?”
当我们一同猜出那个谜底时,他和我都笑了。他的笑让我深深地迷恋着,还好那红通通的灯笼掩盖了脸上的红晕,但那略带结巴的声音还是泄露我的心事——少女羞涩缠绵的心事,我相信他听出来了,因为他是那样敏锐,一双清秀的眼睛似乎能看穿我所有的心事。
无数他的声音在我耳旁飘荡,那暖暖的目光一直笼罩着我,可那白色的、无瑕的背影却越去越远,最后消失在灯阑珊处。
大漠,荒凉寂寞,使我不得不从梦中走出来。我现在只是匈奴族的大阏氏,不再是上元节上的那个微服的公主了,也不再是豆蔻年华那个怀春的少女了。我羞涩的少女情怀早已被大漠的风沙磨得不留痕迹了。江南少年修长的身影也难以走进我不眠的长夜。可今天怎么又想起他呢?
月色,清冷,无奈,流淌着不尽的哀愁。月中似乎有一个女子,秀眉紧锁,如两泓清泉的美目下依稀可见几滴泪水,她是嫦娥的,亦是我的……
(四)2005年4月19日星期二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揽镜自顾再也看不见姣好的容颜,为了汉室我耗尽了青春。为的就是一个国泰民安,可为什么总是事与愿违呢?
时候虽然是仲春,但深沉的夜里,帐外的寒风依旧阴冷刺骨,偶尔有几声马的嘶鸣划破长空,缭绕在浓浓的夜风中久久不能散去。战争仍然在持续,据说双方伤亡都很大。我的心很沉,昨夜的无眠让我今天头重脚轻,精神疲惫不已。
门动了,好像是单于回来了。我连忙迎上去,寂静,无人,原来是风吹动了门。我让金尔丹把门关好,又坐下来,妹妹阿依来了。
“依妹,你怎么来了?”我疑惑不解。
她有些得意:“阏氏姐姐,我就有上前线了!”
“上前线?你一个十七岁的丫头上什么前线?”
“哥哥说有一件重要的任务要阿依去办。”
“重要的任务?”
这时,单于回来了,带来了一股冷风。“是,我是有一件任务要阿依办。”他很高兴,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什么任务?”我问。
单于没有回答,他转过头对阿依说:“依妹,你还记得赵信吗?”
“赵信?赵信!我怎么会忘记他!”阿依的神色很忧伤。
我知道赵信是匈奴贵族的儿子,去年投奔了汉族,他曾是阿依的未婚夫。我懂了,大汗是想让阿依去探听汉室的消息。
“单于,依妹还是个孩子,况且战争是属于你们男子的,为什么要把依妹扯进去呢?女孩怎能承受那刀光剑影?”我激切地对单于说。
半晌,单于才说:“她是大匈奴的女儿,生是匈奴人,死是匈奴鬼。”
看来,单于是不会改变主意了,大漠的天空中又要多了一个飘荡的冤魂了,我真的心灰意冷了。
大漠,寂寥;月色,如水。明天,又将发生什么呢?我不敢想象,一个妙龄女子就要死于刀剑之下了。
(五)2005年4月20日星期三
这个消息传来时已临近黄昏,阿依死了,尸体就在帐篷外面。我虽然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还是非常震惊。晚霞像阿依那浓艳的血,我可以想象她中剑之后倒下的身躯,慢慢地旋转,倒下,倒下,倒在那空旷的大漠上,像一抹火红的焰火,燃烧到最终的熄灭。
似乎有一股冷风侵入了我的心,我不敢相信这就是事实,她真的死了,死了。就是那个我刚来匈奴时教我骑马的女孩,就是那个在篝火旁翩翩起舞的美女,就是那个像蝴蝶一样与赵信一起舞剑的少女,她居然死了。为了心底那份永不褪色的爱情,为了所谓的大匈奴的利益,她居然死了。耳边似乎还响着她动听的歌声,眼前似乎还闪着她摇曳的舞姿,可出现在面前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她的眼睛还睁着,像在回忆,回忆那放歌的岁月;像在祈祷,祈祷生命的轮回;像在期盼,期盼与赵信推杯把盏。我缓缓俯身,合上她的双眼。我手上有水,是天上的露水,还是她的泪水?阿依你静静的睡吧,乱世的血腥不再会玷污你纯净的心,乱世的战马不再会惊破你的酣梦,乱世的人不会再打你的主意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乱世中的人们啊,何处是你的心灵的归宿?我好像是在问阿依,好像是在问自己,又好像是在问天下的人。
(六)2005年4月21日星期四
前方传来了“好”消息,彻儿赢了。这是一场决定性的战役,匈奴族就要退出边境,离开他们生活多年的土地向北迁徙了,我也会离家乡越来越远了。彻儿赢了,夫君却输了,我不知道是喜还是悲,我很矛盾,心如同一团乱麻。
月亮似乎有点发紫,冷冷地照着这个失败的民族,也照着我这个不眠的人。单于没有像我预料中的那样发火,他很累,也很沮丧,他在帐篷外徘徊、叹息,像一只尊贵而孤独的狼在风中长啸。他曾是志在蓝天的骁勇的雕,他曾是意气风发的大漠之王,他曾是运筹帷幄的匈奴大汗,而如今却是这样的结果——惨败!
可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有战争呢?没有战争,大汗不会叹息;没有战争,阿依不会惨死;没有战争,大地上的人们不会流离失所;没有战争,我也不会抛弃本该属于我的亲情爱情而远嫁大漠。
刺骨的寒风吹动了我的裙裾,我合上双手对着月亮许下了一个愿——用我的生命换取这片大地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