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多雪的冬天。从11月下旬开始,大雪一场接着一场。马路两边堆起了两道雪的“山脉”,无人涉足的空场上,雪有一尺多厚。
伴随着这一场接一场的大雪,母亲的病一天比一天重。进入了12月,那是多么难熬的一天又一天啊!屋外纷纷扬扬地飘着寒冷的雪花,屋里由于供热不好,阴冷阴冷的,天又短,下午3点多钟就暗下来了。此时,生病的母亲一个人呆在家里,她多么盼望我们下班啊。“一过了4点,我就不停地看钟……”如果早知道她一定会在两个月后离开人世,我说什么也不会去打工挣那一个月的840元,我会在家里陪着她。尽管我不爱多说话,有我在身边坐着,她也会好多了。12月的下旬,她让我的妻子给她装上保温饭盒,她弱的中午不能自己热饭吃了。在人们欢庆新千年到来之时,她倒下了;饭吃的越来越少,病也丝毫不见好。阴历12月26日,阳历2月1日,在她85岁生日那天,她住进了医院。熬过了除夕,到了初一,她肾衰无尿,接着又不能进水,到了初四晚上九点整,她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我的母亲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又下雪了。在母亲去世21天的晚上,我一个人走在了这条路上。不知是雪水冻僵了我的泪水,还是泪水融化了脸上的雪水,我觉得揪揪的冷,脸上冷,身上冷,心里冷。母亲生前最后两次和我说的话震颤着我的心:“诀别了……”“傻小子,人活百岁总有一死……”,想起她的声音、并由此想起一件件往事,仿佛我还搀着母亲走在这条路上。
这条从江沿通往我家的一公里长的路,是妈妈最后几个月内步行走过的最长的路。去年10月26日的晚上,我带她去中心医院急诊室化验尿,她已经打过不少消炎针了,可是化验结果显示她不但尿路感染不见好转,尿中还有红细胞(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膀胱癌的征兆)。她拒绝了进一步的检查,更拒绝住院。在这个一生执拗、固执的老人面前,我的意见是不起作用的。我只好打车领她回家。车开到江沿出了事故,下车后我要换乘另一辆出租汽车,可是她坚决不坐,拖着虚弱的身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回家。为什么?为了省钱!钱,在她心中太重要了。为了省钱,她拒绝住院。公费医疗早就没有了,她对我说过,她的病看来不好治了,住院光检查费就得超过千元,最后还不是那么回事,直到2月1日她已经进入休克状态,身不由己了,才由家人把她送进医院。为了省钱,她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条皮带接了三接。为了省钱,她总是步行上街,那天晚上她怎么能容许第二次打车呢。她的病,与她年事已高有关,但导致她发病的直接原因,也是因为钱!
这些话,是她讲给我的女儿的。她说,她就是为了我才上火发病的。去年,我们工厂开始停产放假。“你爸爸老了可怎么办呢?干了一辈子了,谁管呢?家里那点钱,不要乱花,要留着给你爸爸养老。”在收拾她的遗物时,我发现了她夹在她留给我们的存折、现金里面的遗嘱,意思和这些话差不多。她的钱虽然不算多,但是如果用来治她的病,起码可以使她多活一段时间。可是,她省下来了,为的是她的儿子。
今天,我又走在了这条路上,可是母亲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只有她的声音、只有对她的怀念伴着我一步一步前进。还有那漫天飘洒的雪花。
我会遵从民间的各种悼念老人的习惯风俗的,但是,我真正悼念母亲的方式将是这样的:每年的10月26日,以及每当我特别想念她的时候,我都要步行走这一段路,就像今天晚上这样。
妈妈走过的路,是一个普通人走过的无可奈何的路、艰难生活的路、倔强刚强的路、舍己为人的路。悼念她,怀念她,有许许多多的话,有许许多多的情。走一走她走过的路,是最深沉、最诚挚的。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比她走得好,但是我相信,我的孩子们走得会比我好,只要他们不忘记奶奶曾经走过这样的路就可以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路灯的照耀下,像一只只白色的飞碟,又像一朵朵飘飞的素花,它们落下来,给路铺上了洁白的纱。这是一个多雪的冬天啊,在这个多雪的冬天里,我的母亲永远地停止了呼吸;在这个多雪的冬天里,她告诉我不要忘记走一走这铺着白雪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