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雪花,又转着那熟悉的舞曲飘然来到了人间。我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曾见过它。
我喜欢眼前飞舞着的雪花。它好像比空气还轻,并不是从半空里落下来,而是被风从地面卷起来的。雪在风的吹伴下,发挥着自己的才能,尽情舞蹈,霎时天与地变成了它的乐园。它像是活的生物,像夏天黄昏时候的成群的蚊蚋,像春天流蜜时期的蜜蜂,它忙碌的飞翔,或上或下,或快或慢,或粘着人身,或拥入窗隙,仿佛自有它自己的意志和目的。它静默无声。但在它飞舞的时候,我们似乎听见了千百万人马的呼号的脚步声,河流的潺潺声,森林里雪松的狂吼声,礼拜堂的平静的晚祷声,花园里的欢乐的鸟歌声,乡村里的青蛙的聒噪声,麻雀的尖叫声,乌鸦的啼叫声……它所带来的是阴沉与严寒。但在它的飞舞的姿态中,我们看见了慈善的母亲,活泼的孩子,微笑的花,温暖的太阳,静默的晚霞……它没有气息。但当它扑来的时候,我们似乎闻到了旷野间鲜洁的空气的气息,山谷中幽雅的兰花的气息,花园里浓郁的玫瑰的气息,清淡的茉莉花的气息……在白天,它做出千百种婀娜的姿态;夜间,它发出银色的光辉,照耀着我们行路的人,又在我们的玻璃窗上札札地绘就了各式各样的花卉和树木,斜的,直的,弯的,倒的;还有那河流,那天上的云……但是,年前下雪时候的景情,又分明地向我走来,现在的喜悦的就像这钻进窗隙落到我桌上的雪花似的,渐渐融化,而且立刻消失了。
记得年前在朋友的家里,围着火炉,煮着全中国最好的白菜和面,喝着饮料,剥着花生,谈笑得几乎忘记了一切烦忧;两个人一路唱着,一路踏着吱吱叫着的雪,踉跄地从她的家踱到我的家,又忘记了正是最寒冷的时候。因为那时候,我俩都拿了一等奖学金。这样的生活,和今天刚刚月考完毕,不如人意的成绩,不禁使我感到惘然。父母外出还没有回来,叫我一个人看着房子。这是多么孤单,寂寞,乏味的生活。
“没有意思!”我又听见童年的我对年前的我这样说了。我又陷入了对往事的遐思中。一个画面很朦胧但又很清晰地扑面迎来:童年的我一到下雪天,我就有了最大的勇气。我不需要火炉,雪就是我的火炉,我把它捻成了团,捧着,丢着。我把它堆成一个的尚,在它的口中,插上一支烟。我把它当做糖,放在口里。地上的厚的积雪,是我的地毡,我在它的上面打着滚,翻着筋斗。它在我的底下发出嗤嗤的笑声,我在它的上面哈哈的回答。我的心是和它合一的。我和它一样的柔和,和它一样的洁白。我同它到处跳跃,我同它到处飞跑着。我站在屋外,我愿意它把我造成一个雪和尚。我躺在地上愿意它像母亲似的在我身上盖上柔软的美丽的被子。我愿意随着它在空中飞舞。我愿意随着它落到人的肩上。我愿意雪就是我,我就是雪。我不知道忧虑,不知道苦恼和悲哀……
我的记忆中又分明回忆起一个寒冷的冬天,我看到一个穿着一袭破单衣,站在屋角里发抖的竟至于僵死在雪地上的穷人,则我的幼年时候的快乐的雪天的生活的意义,又如何呢?这个他对着这个我,不也在说着“没有意思!”的话吗?
天呵,我不能再想了。人间的欢乐无平衡,人间的苦恼亦无边限。“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人生何时能做到心静如水,一波不兴呢?但那样,岂不也就死了吗?人便在缺陷中生存,在苦痛中欢欣。我既生为今日的我,为什么要追求或留恋今日的我以外的我呢?今日的我虽说是寂寞地孤单的守着这房子,但既可以安静地避免风雪的寒冷;又可以隔着玻璃,诗人一般的静默地鉴赏着雪花飞舞的美的世界,不也是足以自满的吗?
抓住现实。只有现实是最宝贵的。
眼前飞舞着的世界,就是最现实的现实。
看呵!美丽的雪花飞舞着呢。这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雪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