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从杨树上掉下的小小叶片,忽然间变得敞亮的田野,甚至檐下唧唧喳喳商量着回南方去的燕子一家。
秋天就那么近了,来不及把旧的书卖掉,新书已经被放进书包,还有自行车,总也来不及擦干夏日暴雨后挡泥板上的泥点,就一路叮丁当当骑向了秋天。
于是很多路程开始变得简短,很多构想得以实现,很多心事能够丈量。
而爱一个姑娘,也可以从跟她一起骑自行车上学说开去。可以从一个晴朗的秋天的黄昏,望见两侧开满紫色小雏菊的小路的尽头,穿着白色衬衣蓝色裙子的姑娘骑着一辆绿色的飞鸽,晃晃悠悠地向你直冲过来说开去。
你知道那是一条下坡的小路,夏天的时候有暴雨顺势而下几乎把路基冲毁。直觉叫你把本来揣在夹克口袋里的手伸出来做了捏闸与调头的动作,然而,为时已晚,姑娘自行车的惯性足以使你在做出反应之前的瞬间轰然倒地。于是,两辆自行车并排摊倒只剩车轮上的辐条孤独地转动。
你用比倒下去更快的速度站了起来,而姑娘还坐在地上,她的头发上扎着一个黑地白点的蝴蝶结宛如振翅的黑色蛱蝶。那黑色蛱蝶从此扑进你忽然生出些许盼望的心里。
但你只是一言不发地扶起自己的自行车,转回头,她正低头用手绢擦着膝盖上渗出的血珠。你刚要抬起屁股坐上那有些开裂的皮座,忽然发现躺在一旁的飞鸽车的车链当啷在地上。你改变了主意,决定把车链装好。而她,就在你蹲下身子摆弄车链的那一刻,爱上你。
爱情在十五岁那年突然来临,而知晓这一切的只有那两辆自行车。掉了漆的永久和簇新的飞鸽,只有它们知道那个黄昏及其以后的日子,是如何从自行车碾过小路的沙沙声中走来了少年心事。只有旧时的明月,照见微风里两张通红的脸颊。
秋天过去,有柔软和大的雪花从磨砂玻璃似的天空中缓缓飘落。
为自行车的车把套上妈妈做的大棉手套,车子看起来更像一只敦实稳重的熊。它不能飞了,因为积雪太厚,很快被冰封住的车印被轮胎碾过会咯吱咯吱地响。
她开始走路,遇见你。你说,上来。她就上来。周围有人在笑。也有人说,早恋。
你对后者挥起了拳头。你不容许别人说穿你的心事。你知道那两个字背后的恶毒。也知道,由它而起的一系列的麻烦。
她被请了家长,然后很快转学。你再不能在开满紫色雏菊的小路上遇见她。她不再骑车,每周坐公交车往返在新的学校和家之间。坐在车上,看汽车穿行在柏油路面上的大厦阴影里,她说真像看一场电影。没有高楼的地方,就像好戏散场,那瞬间,不知所措。
夏天来的时候,你已经忘记了她。你吃惊地发现你对她的爱敌不过一辆自行车。父亲说,如果你不寻思那些事,专心念书,年底就给你买一辆山地车。你就真的不寻思那些事了,那蝴蝶结,那花手绢,那红红的脸颊,在化学方程式和串联并联图中渐渐淡去,只剩一辆你在街上看过有人趴在上面像大虾般骑着的山地自行车。深蓝的车身,黑色塑料套子的车把以及粗大厚实如刺猬般密布小刺的车轮。你想象着,它所带给你的速度和愉快,想像着风声,从你耳畔划过,河两岸的风景被你的骑行一次次喝退,你仿佛刹那间成了哪吒……
秋天,她给你写信。你没有回信。田野依然一片金黄,杨树叶子,慢慢,飘落。她说,中秋节的傍晚,在那条小路上,她会等你。
那天,你破例地开始擦拭那辆旧永久,一边擦,一边问自己,去,还是,不去。辐条已经生锈。棉纱浸满油也无济于事。月亮上来了,好大好圆的一个月亮。你推了车子往外跑,妈在院子里大喊,你不吃饭了你?
车子被你骑的飞快,忽然,在路过一段被污水浸泡的路面时,你感觉到轮胎轻微的抖动,紧接着是一声脆响。轮胎爆了。修车的人早已经回家过节去了。你推着车走在无人的街道上,看月亮一点一点地高了上去,脸变得冷了,看着这世间。你从赴约的路上毅然逃开,胡乱游荡,你不想回家,也明白自己不能去见她。那一刻,你由衷地感到失落。好像是你亲手捏碎了自己做的一个美梦。
冬天,你听说她搬家了。搬到离海更近的地方去住了。但是她没有告诉你。她没有向你告别。她的表弟骑着她的飞鸽在路上招摇的时候被你拦住了去路,这不是你姐的车吗?是啊,她不要了,说送给我留做纪念了。那个小毛孩子一路摇着铃铛喜滋滋地去了,只有你,怔在路上,无限怅惘。
现在,你也搬到那个离海更近的地方住了,并且,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了长相酷似自己的儿子。你常在傍晚推着自行车去菜市场买菜,在一篮红的黄的绿的蔬菜中间,你忽然发现一张熟悉的脸,没有了黑地白点的蝴蝶结,却仍残留着以往的美丽。那一刹,两辆自行车默默凝视,又静静地分开,汇入各自的车流,渐去渐远。在落日的微光里,你仿佛又看到秋天黄昏里用脚奋力蹬车的,少年。
是该教儿子骑自行车了。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