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一起去。”
沈再次出门的时候,石对他这样说。沈没有说话,他们一起走了出去。沈不会坐任何交通工具,他去哪里都是走着去。石沉默不言地跟在他身后,他怎么走,他就怎么走。白天走过夜晚,黎明走过黄昏。他们住的地方很远,远到要走一天天,才能够走进市里。
沈握住弥留者的时候,石静静坐在旁边。
弥留者死去的时候,石静静坐在旁边。
沈踉跄着晕倒的时候,石静静坐在旁边。
他的脸上没有痛苦。他看着这一切,就像是当沈的掌心按在他额头上时,他感受到的幻相。这一切都是幻相,痛苦,平静,挣扎,救赎。所有的一切,都是幻相,是不可知的物与理。
但他却不能忽视这一切。
他的安静,仿佛超脱了这个世间,凌驾于九千万里之外,看着一切。即使在这么远,他仍能够清楚地看到弥留者的平静。
那平静是一柄刃,轻易刺穿他的心脏,带着他一起平静。
于是,他只能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任何举措。
医院中的一切,都像是阳光照不到的玻璃,虽然透明,但灰暗,逼仄,拥有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压抑。石的心房被挤迫着,一不小心就会爆开。
他能感觉到,一个巨大的毒瘤在自己的脑部中滋生,让他痛苦无比。他感觉到自己摔倒在地板上,剧烈地抽搐着身体,发出一阵无声的嘶号。他身体中的一切都在痛苦的碾压下碎裂,爆发出大量粘稠的汁液。他的心房就是一只孱弱的气球,稍微挤一下就会碎掉。
他忍不住弯下腰来,抚摸着痛苦的自己。
他触摸到的,是几乎冰冷的沈。
石将自己关在狭小的创作室里,久久不肯出来。
沈几乎不再呆在家中,他也不再去接受检查治疗。他每次都长时间停留在弥留者的身边,因为他知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机械地为一个个弥留者驱走恐惧,完全不管脑瘤在不断地增大。
晚上偶尔他跟石都在家的时候,他们围在炉火边,一言不发。每个人都紧紧裹在厚毯里,默默捧着一杯热水。
石长久地将自己关着,进行着无休止的创作。
终于,沈无法再弥平痛苦。他将手放在弥留者的额头时,身子忽然不受控制地抽搐,从病床上滚了下来。脑中就像是有颗新星在诞生般,巨大的能量让他几乎晕厥。他颤抖着,发出与弥留者同样的嚎叫。
他使劲地撕扯着自己的脑颅,似乎这样就能减轻些痛苦。
他跌跌撞撞地向家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他只是本能地重复着“回家”这个动作。
他滚过小溪,滚过草地,滚过粘泞与脏乱,在DonMclean的歌声中洗净的身体重又滚成屎壳郎手中的粪球。他滚动着,终于重重地撞在家门口上。
他莫名地感到一阵心安。
石站在房子的正中央。他的脸是那么平静。
“我雕出上帝来啦!”
他的双目睁得好大,脸上充斥着极度的兴奋。
沈终于明白自己拼命回来的原因啦。他拼尽所有的力气,问道:
“哪?”
石不答,只是伸手,指向那间小小的创作室。
沈跌跌撞撞地奔过去。
石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却,慢慢跪倒在地。
他跪在他的家的正中央。
门被推开了。
一座雕像,用黑布盖着,呈现在沈的面前。
他并没有冲动,当面临着他一直追逐的东西时,他没有了冲动。脑颅的痛苦一波波冲击着他,他像是个疲劳者,不再有冲动,不再祷告。
他就要死啦。
他扶着头,用力地将黑布拉下来。
他看到的,是跟他一模一样的脸。
雕像身子静静地站立着,左掌前伸,就像是他面对弥留者一样。
雕像的手法很粗糙,只有很简单的线条,但沈知道,那就是他。
这是上帝么?
沈大笑。
他是上帝么?
如果他是,那么他苦苦追寻的又是什么?
那个拿着巨大的铲子在一切背后搅和着的,那个拉开拉链就会钻出每个人的身体的,又会是谁?
沈大笑着,使劲地将雕像推倒。
雕像撞在墙上,沉闷地弹回来。它被摆成一个奇异的姿势,像是在俯视着沈。
刹那之间,沈像是忽然被某种东西贯穿,他忍不住缓缓跪下,双目直盯着雕像那空洞的瞳仁。
这一切,他似是看到了阳光一样的东西。
他心中涌起一阵淡淡的喜悦,像是苦苦寻找的,忽然来到了面前。
他仰起头,雕像缓缓坠落,前伸的手掌按在了他的额头。
那一刻,他忽然平静。
他来到了一个美丽的世界,这里有着一切无法言喻的美丽。他徜徉在其中,不必再担心什么,不必再害怕什么。他张开双手,拥抱着这个世界。他知道,这就是他要找寻的一切。
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