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死么?”
小女孩眼巴巴地看着他,大眼睛里已没有了丝毫的光芒。医院中的一切都是白的,连她的脸色都那么白,白得有些可怕。她不再是洁净的了,污秽包围住她,要将她拖到黑暗的深渊,让她的痛苦永远延续下去。
“不会的。”
他柔声回答。他感受到她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冰冷,短促的呼吸越来越轻微。化疗的光从她的身体中反射出来,摧残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她孱弱得就像是一团被捏皱了的饮料盒。
病房里空空荡荡的,冷。
“不会的。”
他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医生早就避开了,没有任何手段可以为她多延续一分钟的生命,她没有亲人,在这个被遗弃的世界上,她最终的这段岁月,只有他的陪伴。
“不会的。”
“可是……可是我好痛啊……”
小女孩皱起了眉头,身体轻轻颤抖着。她就像是一团被捏皱了的饮料盒,让他想起多年前他无聊地走在马路上,将一只饮料盒踢得哐啷哐啷响。
小女孩到了弥留的最后关头。他轻轻亲吻了她一下,将手放到了她的额头上。
她轻轻叹息一声,身子忽然放松。
那是一座广阔的平原,阳光像是快活的小鹿,在平原上跳跃着,激起风与草的波澜。凉爽而又明亮的气息从天上吹下,充塞着平原的每个角落。在平原的最中心,一株小花慢慢地绽放着,清晨的露水还粘在它瓣上,静静地被撕成椭圆形。
病房不再是苍白的,有了七彩的颜色。绿是绝对的全部,深深沁入了小女孩干涸的眼睛里。
“好美啊……”
她使劲睁大眼睛,望着这一幕美丽的景象。病痛暂且松开了攫紧的双手,那朵花颤巍巍地盛开在小女孩的面前。她使劲地跃起来,想要采撷住它。
但她一动都没有动,死亡在这瞬间侵入她的身躯,带走了她的生命。但她的脸上盛开着一丝微笑,在最后的时刻,她的病痛并不与她同在。她的微笑绽放着,就宛如平原上的那朵花。
他久久不愿抽回手,感受着小女孩的额头冰冷,再冰冷。他的身躯使劲地颤抖起来,涌现出一股痉挛。他痛苦地缩紧身子,牙关紧咬着,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悲痛。
沈,我们姑且称他为沈。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有种奇怪的能力。只要他将手放在对方的额头上,他就可以让对方感受到自己心中所想。一开始,他不知道自己这种能力有什么用,但后来,他发现,这能力可以让弥留的人暂且忘记痛苦。
他陪伴着他们,在他们最痛苦的时候,将手放在他们额头上,拼命想着最美好的画面。他看着他们露出笑容,安静地死去。
但同时,他们的痛苦,仿佛全都被他吸纳了一般,他会在接下的一段时间内,痛苦得不能自已,头颅中充满了尖锐的痛苦,良久才能平复。
他是个孤儿,仿佛游魂野鬼一般游荡在这个世界上。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当他发觉自己该有个名字的时候,他叫自己“沈”。
他仰望痛苦。痛苦无所不在,不能消弭,只能缓解、转移。这个世界制造着一切,繁荣着一切,仿佛上古创世的神灵。但它所创造的每一份辉煌,都会孳生出同等分量的痛苦。辉煌与痛苦是分离的,清者上升,浊者下沉。它们毫不相干。但他,沈,却一直活在痛苦中。
有的痛苦,可以用一片药来消解,有的用一枚金币,有的用一枝玫瑰,有的用一封书信。但沈知道,它们只是被缓解了、转移了,而不是真正被消除。清者上升了,浊者下沉了。所谓的被消除,只是因为被分离了而已。
当你站在清者之中时,痛苦是被消除了。你不会看到下沉的浊者,那些承受了你的痛苦的部分。
一片药,一枚金币,一枝玫瑰,一封书信,都在增加着浊者的痛苦。我们的世界若是只划在清者的部分,那是没有丝毫痛苦的。可惜,并不是。
有清,便有浊,这才是我们的世界。
它持续痛苦着,宛如沈一般痉挛着,扭曲着。它需要花费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从阵痛中恢复,如沈一般喘着粗气,拖动着疲惫的身躯,走向下一个病亡者。
我必须为慈善说两句话。
在我们早上七点匆匆起床,不管滋味不管营养地吞下几口早餐,然后只花七八分钟就要收拾好自己,背上包打着伞奔出去赶尽可能早的一班车,倒地铁城铁,往拥挤的人群中一跳就会被挤进车厢里,在粘稠的汗味中度过早上最漫长的一段时光后冲进门房里打卡,尚未喘息一口便迎来了一天堆积如山的工作时,慈善是与我们无关的。
你不会想起慈善。你会因旁边的人小小移动了一下而感到厌烦,你也不会想到慈善。当我们吞着并不好吃的午餐,当我们为房贷车贷忧愁拿到每个月信用卡的账单时,慈善是与我们无关的。当我们疲惫地爬上床,面对一具早就该休息的身体以及同样疲劳的明天却无法休息时,慈善是与我们无关的。当我们终于迎来了周末,从拥堵的车流中解脱,在吐着鲜甜气息的草丛中躺下,感到自己就是个赤裸裸的疲惫者时,慈善是与我们无关的。
慈善是当权者的游戏,我们并不有权。慈善是富人的消遣,我们并不有钱。慈善是有闲阶级的标榜,我们忙碌着。慈善是天上响动的那声蝉鸣,很好听,却并不存在。
但当你躺在病床上,弥留着。你的痛苦是一座深潭,慢慢将你吞没。你的身边没有一个人,是的,他们将你抛弃了。你发觉每一秒都是那么难过,都火辣辣地抽打在你身上,你无法挨过一个夕阳。
这时,你会不由自主地问:
“我会死么?”
这时,你想不想有个叫沈的男子,将手放到你额头上,用鲜花与青草的气息洗涤着你的痛苦,轻轻告诉你:
“不会的。”
这就是慈善,它会让你在弥留的一刻,得到安息。
沈静静地从病房中爬起,他的身子一直在颤抖着,痛苦一拳一拳击打着他的身躯,让他随时随地都会倒下。他就像是个拙劣的拳击手,在对方猛烈的组合拳攻击下,摇摆退缩,每一刻都可能溃败。
他挣扎着扶住房门,深深呼吸了几下,走向下一个病房。
那里,有另一位弥留者,需要他告诉他:“不会的”。需要他将青草与鲜花的气息灌输进他的大脑中,洗涤尽痛苦,触摸着那皱成饮料盒的灵魂。
这是他唯一的工作,如果可以称为工作的话。
转移来的痛苦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海中轰炸着,让他无法清晰地思考。他无时无刻不在喃喃自语“这世界上怎会有这么多痛苦”“这世界上怎会有这么多痛苦”,巨大的精神压迫让他不能从事任何别的工作。当没有病亡者需要他引渡时,他就漫无目的地在街头上流浪着,饿了就拣垃圾筐里的食物吃。他蓬头垢面,是这个世界的遗弃者。
有时他茫然地看着这世界的繁华,茫然看着,茫然思考着,却得不出任何的结论。高楼在不断造着,人们在忙碌着。鲜花,笑脸。没有丝毫瑕疵,没有丝毫痛苦。他坐在街头,从褴褛的衣衫中望出去,嚼着烂掉一半的面包看着这一切,他想破头都想不明白。这里面没有任何痛苦,那么,那些痛苦是从哪里来的呢?
连夜晚都是那么灿烂,每个经过的人脸上都堆满了迷幻的笑容,看不到一点痛苦。那么,那些痛苦是从哪里来的呢?
那些弥留者是谁?
他想破头都想不明白。
这背后,一定有一个人,一个神通广大的人,他手持一把巨大的铲子,在世界的背后搅着。清者还是浊者,都被他那巨大的铲子搅动着,搅成一团乱。当清者被搅来时,就是灯红酒绿的一切,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迷幻的笑容;当浊者被搅来时,就是弥留的,痛苦的,呻吟的。
一定是这样的。
他将这个人称为上帝。
病房的门被推开,他顿了一下。这个小姑娘脸上还带着一丝嫣红,她并不是立即就要死亡的人。他迟疑了一下,犹豫着是否要进来。
空荡荡的病房中,他显得有点刺目。小姑娘看到了他,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示意他走过来。
这个小姑娘并不是弥留者,她盘膝坐在病床上,两只大眼睛还很灵活。但她并没有多少日子可以活了,沈能看出这一点。她是个病亡者,即将弥留者。她或许也需要他的帮助。
他是文明世界中的废物,只有在弥留者面前,他才稍微有一点用处。
小姑娘看着他,大眼睛闪了闪。
“你能不能帮我?”
沈静默着,等着她说下去。
他只会一件事,就是将手放到别人的额头,然后别人就会感知到他所想的一切。
此外,他什么都不会。
“我就要死了。”
小姑娘的脸很平静,少有的即将弥留者的平静。他们一般都是恐慌、哭泣,挣扎着想要拖住世界的最后一束光。
沈沉默着。
“你能不能带我去一次夜店?我想最后疯狂一次。”
小姑娘乞求般地看着他。没有人能忘记生之欢乐,他们疯狂地舞着,在迷乱的灯光与刺激的音乐中消耗着自己的汗水与精力。那是青春,是最迷恋的时光。那是清者与浊者交汇的地方,有你所想要的一切。
夜店。凌乱的灯光,凌乱的青春。
病房,苍白的灯光,苍白的青春。
两者交缠在一起,在沈眼前晃动着。
刺耳的尖叫声,搅动着青春的脉搏、奔随着鲜红的血液,涌入他的脑海。
“听说你能够……”
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明白她的意思。他将手掌放到她的额头,便能够让她感知到夜店中的一切。
仅仅只是感知而已。
他忽然有种冲动。
他不记得自己多久以前曾经冲动过。
他一把拉起小姑娘,坚定地道:
“走,我带你去真正的夜店!”
夜店的灯光总是那么狂乱,身处其中,便会不由自主,随之疯狂。但在憿情褪去后的想象里,却带着些许的哀伤。
夜店不适合啤酒,不适合红酒,不适合白酒,不适合老酒。
只适合鸡尾酒。
倒一杯鲜红的血腥玛丽,灌进喉咙里,将手臂伸直躺在桌子上,头枕上去。血腥玛丽的杯子就握在伸长的手指间,桌上淡淡的酒味喘息在鼻中。那是不知是谁留下的汗液与酒渍,天生有种迷醉狂乱的滋味。仰视疯狂的灯光在身子上扫射着,宛如重磅的机关枪,一直轰进灵魂的深处。
醉眼看着扭动者的灵魂,幻想着自己还有天地间唯一的一丝清醒,是何等的超脱、何等的快意!
小姑娘迅速融入了灯火中。沈呆呆站在迷乱的边缘,感受到小姑娘一下子就被痉挛的人群吞没。
他无所适从。
这片小小的天地中充满了他未知的一切,让他惶恐。他本能地想要拉住小姑娘,逃得越远越好,但小姑娘就仿佛是一尾鱼,一下子就甩脱了他的网。
他空空落落的,就像是丢失了什么一般。
他褴褛的衣衫,在这里并不显得突兀。这里的每个人都像是乞丐,在大声地乞讨着,备极哀荣。
他们在向他们的神明做着卖艺者的一切挣扎。
沈终于找到了小姑娘。她正在一团火烧般的灯光中舞着。她一点都不像是个即将弥留者,她的身体中仍有着无限的青春,每个动作都像是狠狠砸下去的机器,压榨出一蓬溅着血花的活力,在舞池的正中央盛放。她的面容不再苍白,什么灯光扫过来,便闪耀着什么颜色。在这个妖异的地方,没有疾病,没有痛苦,没有弥留。音乐响起的时候,牵连在人身体上的无形的线便扯紧,不由自主地跳起急促的节奏。
那是你自己在跳么?
沈呆呆地看着迷恋在节奏与动作中的小姑娘。
多么像是个扯线的傀儡,却满足于台下虚假的喝彩。沈的眼神恍惚起来,他总觉得会有个人从小姑娘体内钻出来,脱下礼帽向大家致敬。他才是真正操控小姑娘的那个人,在他致敬的时候,小姑娘就像是一件外套般丢在他脚下。等他致敬完,他就会披起这件外套,重新钻入小姑娘的体内。于是鲜活的肉体又会随着音乐使劲地鼓涌着,傀儡戏继续表现下去。
那是即将弥留者对人世的眷恋,是丢弃一切顾虑,不顾任何痛苦的狂欢。是一个人看到自己坟墓时的歇斯底里。是的,那是歇斯底里的狂欢。
但她不是孤独的。她的身边,充斥着这种歇斯底里的狂欢。每个人都是傀儡,每个人都是弥留者。不可见的线从他们身躯中延展出来,操控在不可见的手中,引导他们跳出一个个迷醉的音符。他们不能静止,一旦静止,戴着礼帽的人就会冲破他们的皮,冲出来向大家温儒地致敬。
傀儡在台上不眠不休地舞着,也许就是不想让背后的操纵者钻出来。这样,它们就会像是有生命的人一般,占据着舞台。
但,决定权,却不在它们手中。
沈看着他们,就像是看着一群群傀儡。
以音乐与放纵为名的傀儡。
那个钻出来的人是谁?是拿着巨大的铲子,搅动着清浊的人么?
幻象一遍遍在沈的面前重演着,那个人影不断地从不同的人躯中钻出来,脱下礼帽,带着诡异的笑容致敬,然后再钻回去。每次他出现的时候,音乐都会静止,世界仿佛窒息了一般,等他重新披起人皮,世界马上恢复原样。
那是谁?
沈的头开始痛了起来。
小姑娘尖叫着,猛烈地释放着她孱弱的躯体中残存的青春。她不吝啬将它们挥霍尽,就像是最慷慨的穷人,用仅有的钱请每个人都喝一杯。
极度的亢奋让她跳上桌子,尖叫道:
“我是个病人!”
她仍然在猛烈地扭动着,陷入音乐的昏迷中。舞池中响起一阵哄笑声。
“我们都是病人。”
他们应和着。
小姑娘甩着头。
“不!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就要死了!”
这句话并没在舞池中激起任何波澜。只是有更多的眼睛抬起,注视着这个孱弱的身子。他们需要刺激,长期沉浸在音乐中,节奏已不能充分地将他们激动起来,他们需要更新鲜的刺激。生存,死亡,别人的痛苦。可惜,在这里,是没有痛苦的。这里是灯红酒绿的世界中最眩目的缩影,这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痛苦。所以,他们更加仰望痛苦,仰望别人的痛苦。
小姑娘使劲抓住衣襟。
“就算要死,我宁愿死在舞中!”
她猛一用力,外套碎开,露出里面竖条子的病服。舞池沸腾起来。
“这一招真不错。”
他们喃喃着,兴奋地说着。他们的血开始鼓涌起来,好像潮水般撞在礁石上。他们的身体就是礁石,不堪那剧烈的撞击,开始自动地扭动起来。
小姑娘尖叫着,从桌上跃下。人群立即将她接住。DJ切入最疯狂的音乐,人们用最疯狂的扭动,迎接一个身穿病服的人。
没有人死去,没有痛苦,没有病人。这只不过是个噱头,灯红酒绿中引人沉迷的噱头。
如此而已。
沈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
小姑娘闭着眼睛,感受着所能感受到的一切。她不再是个弥留者,而是欢乐者。她的欢乐一波一波漫过身体,挥洒进潮水般蠕动的人群中。
“你是病人?”
小姑娘听到一句质疑。她转头,看到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藏在染成亮闪闪金色的长发背后。这个笑容苍白,衰弱,剧烈地抖动着,好像是摇摆不动的镜头。他比小姑娘还要像是病人,在他身周,有着同样的几幅不怀好意的笑容。他们copy着彼此,他们拥有惊人相似的审美,完全不在乎将自己搞得跟伙伴一模一样。他们的身体是一具硅胶浇成的模子,他们用刀、用笔、用颜料将它打造成与审美一致的形象。自人类诞生以来,人,从未跟审美如此一致过。
小姑娘不在乎这些,不怀好意就是最大的好意,每声对她说出的话,都是对她最大的尊敬。她尖叫道:
“我是病人!”
不坏好意的笑容尖锐地笑了起来:
“病人就该吃药。”
他摊开手掌,掌心是几颗浑浊的药丸。
“吃下它,你就不再是病人,你将与痛苦绝缘,体验到人世最大的快乐。”
小姑娘的身子窒了窒。
她知道这药丸是什么。每个人都知道这药丸是什么。
的确,它可以规避痛苦,但没有任何痛苦是可以消除的,它只能缓解、转移。巨大的铲子在人世翻搅着,这药丸就是铲子的一部分,当它铲过去的时候,是无极的欢乐,而当它铲回来的时候,却是无尽的痛苦。一旦拿起药丸,铲子就会找上你,将你翻来覆去地铲着,永生永世,不会放下。
但她不在乎。即将弥留者还在乎什么呢?
她只想在最后的一刻,尽情地欢乐下去。此后,没有任何痛苦与欢乐能打搅到她。她真的会与一切绝缘。
她只迟疑了一秒钟,就抓起了那些药丸。
不怀好意的笑容们扩大了起来。
沈窜了上来,抓住小姑娘的手。
“不!”
小姑娘像是完全不认识他一般看着他。手指间紧紧握住的药丸,闪烁着一丝光。那光是反射自舞池中杂乱的灯火的,却是那么邪异。药丸外面有一层膜,在最尽头,这层膜划出一个弧度,圆角将舞池中的一切都映了进去。沈的目光就注视在圆角上。那里面,也像是有着一个舞池,里面布满了小小的人,在疯狂而可笑地扭动着。那里面的一切,跟现实的一切一模一样,只不过凝缩在狭小的圆角上,是那么不怀好意,那么局促邪恶。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