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婆的院门
巫婆的院门是紧闭的，已经闭了很久了。
有人说，巫婆躲在家里造迷药，为了去拿一个发明大奖；
有人说，巫婆大概弄错魔法，变成一个丑八怪，不敢见人了；
有人说，巫婆天天在那里描眉画眼，预备参加选美，她掉在脂粉堆里，爬不出来了；
有人说，巫婆因为人家都不理她，只好闷闷不乐把自己关在家；
有人说，巫婆就是巫婆，她要不这么奇怪，她就不是巫婆了；
……
以前，人们不爱理睬巫婆，对巫婆也没什么好话：
她总是种些奇花异草，这也罢了，可她凭什么不让人摘上一朵两朵？
她总也不出来溜达，跟人说说闲话，也这罢了，可她凭什么一点儿也不闷得慌？
她总是那么年轻，这也罢了，可凭什么她就总也不老？
她总是大开着院门，这也罢了，可凭什么她不让谁进，谁就一步也迈不进？
她的院门终于关上了，这也罢了，可她凭什么一关就关这么久？这都多少个月了？这都多少年了？巫婆在的时候，喜欢让孩子进院里听故事，但要收一个硬币，为了这一点，父母们都很不满，是啊，一个骗小孩钱的巫婆。
但孩子们只要有机会，就带着硬币去了，在院子里，他们趴在花花草草的根那儿，听一听，找一找，就能找到一棵爱说故事的花草，因为从根那儿，可以传出说故事的声音，那声音十分细微，不过，如果那儿开了花，声音就被放大了，孩子只要对着花凑上耳朵，故事就清清楚楚传了出来。
有时候，巫婆也和孩子们聊天，有的孩子，喜欢把脑子里所有的事儿都端到这里来：
“巫婆巫婆，你知不知道？他们在给老鼠盖小房子，为了把老鼠毒死，房子上头还写着字呢，叫‘毒、鼠、屋’！……”
“如果你去月球上看到很多坑，你可以往坑里倒满牛奶，有一天，天上会下牛奶雨……”
“我最不怕的就是狗，因为狗长了一双人眼睛，我喜欢狗看着我……”
“巫婆，你说，就算发生第八次世界大战，我也不会被打死对不对？因为我可以呆在你家院子里，我知道，这里什么子弹都打不进来……”
……
有时候，这里聚满了孩子的声音，吵吵嚷嚷的；有时候，一点点声音都没有，但就算一点点声音都没有，也总有一两个孩子，悄悄地躲在那儿听花儿讲故事。
花朵里的故事无穷无尽的，像悄悄话那样，一声一声传进耳朵，把人迷住了……
特别是一个男孩，他每天变着法子躲开妈妈，跑到巫婆的院里来。
男孩本来特别乖，妈妈吩咐什么，他都乖乖做，可就是因为太乖了，妈妈吩咐他做的事情越来越多，男孩除了吃饭睡觉，每一分钟都按着妈妈的吩咐抄呀写呀记呀背下……
有一天，男孩突然发现，他已经乖得让自己透不过气来了，他决定逃跑，但他胆子太小了，一点点都没敢逃远，只是逃到了一朵讲故事的花那儿……
有一天，他听到一个战争的故事，一朵花讲一个战争的故事，是不是有点奇怪？
男孩倒没觉得奇怪，花朵讲的，是一群蚂蚁怎么战败三只蜜蜂，他们不仅抢到花蜜，还成功地帮花儿授了粉……
花儿有点婉惜蜜蜂的失败，花儿说蜜蜂才是最好的授粉者，但花儿仍然欣慰地说，那些蚂蚁真够勇敢的啦，他们的损失也好大呢……
那天，男孩听完故事还不想走，他在等蚂蚁，希望看到另一次大战，结果他在花朵下面睡着了，直到天快黑了，才被巫婆叫醒来。
巫婆的淡黄的长裙拖在地上，有点蓝幽幽的黑长头发也拖在地上，巫婆问他多大了，
“十岁。”男孩说，“巫婆你多大了？”
巫婆想了一想，摇摇头，“我想不起来了。”
“你骗人！谁都记得自己的年纪。“他想了想又说，“要不然，你就是个老糊涂！”
巫婆说，“你看我老吗？”
男孩摇摇头，她确实一点也不老。
“说不定，我比你还小呢。”
男孩老练地笑起来，他觉得巫婆好傻，要不，真的就像大人们说的，是个骗子巫婆。
后来，差不多满城的人都相信巫婆是个骗子，不然，她怎么就这么销声匿迹了？骗子得手以后，通常都会销声匿迹的，不是嘛？她骗了多少小孩子的钱哪？虽然，愿意深究的人会想，那些个小硬币，全部加起来，又能有多少呢？
不管怎么说，巫婆是不见了，彻底不理人了，于是，人们就要来理她，而且是天天理，月月理……，巫婆的院门快给敲烂了。
是啊，选美大赛早就过去了，发明大奖已经连着颁了七八届，巫婆没有不出来的理由。
有的人擂着巫婆的院门，“巫婆，巫婆，别这样啊！要憋坏的啦——，别犯倔啦——，我都替你闷得慌啦！”
当然啦，早就有人要爬上巫婆墙头，想看个究竟，但那墙头虽然不高，却没人可以爬得上，他们总是在够到墙头的那一刻，掉下来。
谁也不记得巫婆从哪天起把门关上的，而且一关就关得这么紧，甚至有人用强攻法，把炸药放在门口，竟也没能炸开它，谁让那是巫婆的门呢？
说不定巫婆已经死了，可怜呀，孤零零的一个人。
但是，院里并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你可以听细微的水声荡漾，是的，有些小孩想起来——虽然他们已不再是小孩了，当年他们去听花儿的故事，是见过巫婆的院子深处，有一条小溪来的。
而且有一天，好些枝条一起冒出墙头，带出了花，还结出了果。
院墙不高，院里的树却越长越高，高得没入天空了，奇高啊，结着看不清的果子，偶尔有果子咚一声掉下来，落地就碎了，溅出大片果汁，散发的异香满城都是……
这个城里的人，不喜欢有人跟他们活得不一样，总而言之，巫婆开门关门，他们都不会满意。
随着巫婆的无声无息，日子一年又一年过去，人们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了，好多人研究巫婆，成了巫学家；
邻近巫婆家的街上，开了七八家茶馆，每天都有一堆一堆的人聚在一起，嗡嗡嗡，探讨巫婆的来龙去脉，写论文，搞演讲，做实验……
他们的行为又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
有人在院外搭起了窝棚、活动房子，住在里面守候巫婆动静，以便拍下世界上第一张巫婆再现的图片，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又有人在一边摆小摊做生意，以方便大家吃穿住行，同时也方便自己赚钱……
还有人专门训鸟，让它们飞进去探个究竟，但鸟儿只管一个个飞进去，却不管一个个飞出来，它们消失了……
好多人放风筝进去，希望风筝能带出点什么，风筝探头探脑进去了，但是等了半天，出来的，只有一根线……
人们等啊等啊，不想这一等，就等了四十年，二十岁的人，变成了六十岁……
这些年间，有人想办法驾起飞机，在空中俯瞰巫婆的院子，满心希望得到巫婆的秘密，但不管他怎么飞，眼睛下面总有一团云挡着，就好象机肚下生了一大团摘不掉的棉花……
但人们不死心，有人把空中的照片输入电脑，一点一点放大了仔细分析，尽管他们得到了一头雾水，但他们就把一头雾水写出来，印出来，让更多的人一起来一头雾水……
好多人到这里来旅游了，小城变得喧哗热闹，以前人们提到巫婆没什么好气，现在提到巫婆就很有好气，巫婆成了小城的骄傲，他们还建了巫婆博物馆，收很贵的门票。
越来越多的游客对这里产生浓厚兴趣，有的人干脆留下来，考证巫婆的祖宗八代，写巫婆传记或传奇，有人终于发现，巫婆竟似乎是此地的第一个居民，但年代仍然不详。
这又过去多少年了？院里的树还在继续长高，最高的那棵，枝头缠上了月亮，还结出银色的果子，有一天深夜，一颗银色的果子落下来，掉在某一家窗台上，溅了他们家满屋子月光……
这家里有一个小孩，哦不，这年，他已经七十岁了，他曾经是个小孩，还和巫婆打过多次交道。
直到有一天，妈妈规定他永远不许进去巫婆家，否则就不许回自己家；而且，妈妈还告诉他，巫婆之所以欢迎他，是为了骗他，有一天会吃掉他。胆小的男孩终于害怕了，不然，也许今天，他就会是一个最权威的巫学家。
今夜，这个老男孩被月光弄得睡不着了，他躺在床上，慢慢地想着什么，他想起了越来越多的事情，甚至把他快要忘光的童年也想了起来。
他想起最后一次在巫婆那里，他就要走了，可又忍不住回头对巫婆说，“你骗人！你怎么会比我还小哪？”
他还清清楚楚地想起来，巫婆说，“我才没骗你。”
“你就是骗了，还说没骗我！”
“真的没骗你，”巫婆说，“因为我的一天，是你们的六十年。”
那是什么意思？男孩没有听明白。然后巫婆就催他回家了，因为她明天要出门了，她要收拾点东西。”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的，就一天，我回来的时候，我家大树该长到月亮上啦。”巫婆把他送到了门外。
那以后，巫婆的院门就关上了。
那夜，小男孩迷迷糊糊回家了，他没弄明白巫婆的话，一直都没弄明白，直到他七十岁的这一夜。
这一夜，老男孩在那儿自言自语，“有些事，真的是要化上一辈子，才能想明白啊。那棵大树，不是已经长到月亮上了？”
老男孩想啊想啊，他还想起巫婆那有点蓝幽幽的头发，像夜空的颜色……
这么多年里，他几乎把巫婆给忘了，是啊，当年为了让他忘掉巫婆，妈妈甚至把他送去外地念书……
后来，他就在外地奔忙，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很多很多事情积起来，像山一样多，把巫婆给压进了心的最底下……
老男孩忙到了七十岁，终于回到老家，开始休息了。
老男孩越想，就越是睡不着了，天刚蒙蒙亮，他就一人散着步，渐渐走到了巫婆那儿。
守候的人们都还没醒呢，人们实在守得厌倦了，原本夜里还睁一睁眼睛，后来渐渐睁不开了。
但是这天清晨，巫婆的院门却是开的，紧闭多年了门终于开了，只有老男孩才不会吃惊。老男孩礼貌地先拍拍门环，发现环已经朽坏，拍不响，他就自顾自走了进去，他希望巫婆还能认得他。
他一眼就看到了巫婆，跟他小时候见到的一模一样，她正在绳子上晾衣裳，一回头，巫婆也看到老男孩，她稀松平常地说，“阿冬啊，来听故事啦？别忘了给我一个钱。”
老男孩慢慢在口袋里摸着硬币，还问巫婆，“对啊，我是有一个小名，叫阿冬来的，可是巫婆，我自己都忘了，你怎么还记得？”
“为什么不记得？你不是昨天还来玩的？”
老男孩愣了一小会儿，然后就又记起那句话来，“我的一天，是你们的六十年。”他一面怪自己记性不好，一面笑了，像一个真正的小孩那样，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他打心里喜欢现在这个时刻。
老男孩今天并不很想听故事，他只想看看巫婆在做些什么，小时候，似乎光顾了听故事，没注意巫婆在做什么。
于是他就看见，巫婆把那个硬币埋在了地下，就挨着那些奇花异草埋了下去，老男孩没有发问，但心里在想，是不是，会讲故事的花草，正是由这些硬币长出来的呢？
老男孩认为他想得没错，因为他看见，一株细嫩的草，正由埋硬币的地方伸展出地面，并且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蓦地开出了一朵花……
上一篇：坚强
下一篇：一只海参被蒸的全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