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泪水已成往事

妹妹一直是家里最懂事的孩子，从小到大她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也许这对于其他人来说并不算什么，但在那个遥远的小山村，对那些只能靠不断开采煤矿来谋生的人们而言，真的很不容易，但是妹妹做到，而且做得很好。

记忆中的妹妹虽然很小但总是出奇的成熟。当同龄的孩子在哭着闹着向父母要糖果时，她却轻轻的告诉母亲，家里赚钱不容易，还是拿给姐姐上学吧！为此母亲一个人不知流了多少泪。

那年妹妹只有五岁。

后来，妹妹渐渐长大了，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家务，除了洗衣扫地，还要给在工地上干活的父亲送饭，那时，整个山上都能看到妹妹的身影，伴着不断的铁锤声逐渐远去。

直到有一天，铁锤的声音却停止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宛如无数破碎的泪珠。

不知为什么，原本平静的小山村却突然来了那么多人，除了一大批警察，还有很多带着相机的人，一路匆忙的向村外的煤矿跑去。

此时的矿井已经变成了废墟，大人们说，是瓦斯爆炸，我不懂。我只知道在那些被抬出来的人中，有一个是我的父亲，虽然他的脸上有很多血，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之后，母亲去了一次山外，但不久后就红着眼圈回来了，而父亲却再也没有回来，就像雨后的露珠不久就被遗忘。

警车走了，那些扛着相机的人也走了，但村里却没有了平静，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了，邻居都在谈论这件事，他们告诉我，父亲没了。

那时我还小，不知道大人眼中的“没了”是什么意思，为此我问过别人，但没有人肯告诉我。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解释，或许它只是一个人的不辞而别，我告诉自己。

没有父亲的家却不得不继续生活，母亲带着我们艰难度日，很多次，深夜惊醒我都会看到母亲抱着父亲的照片，一个人流泪。

有人说，人鱼是不会落泪的，但一旦流下，就会幻化为珍珠。那时我觉得美丽的母亲不亚于传说中的人鱼，只可惜那些破碎的泪却再也没办法变成珍珠。

那些日子，家里出奇的冷，我隐约感到有一种东西正隐藏在这个家中，就像定时炸弹一样随时准备爆炸。

终于有一天，清晨我再也找不到母亲的影子，厨房里只有一锅刚蒸好的馒头。望着空空的屋子，我突然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在深谷中折断翅膀的小鸟，彷徨的忘记了自己是谁。

在邻居的帮助下，年过六旬的奶奶风尘仆仆地赶来，奶奶告诉我，母亲只是出远门，很快会回来，但我知道，母亲是真的走了，就像父亲一样已消失成了满天的尘埃。

妹妹拉着我的袖子，轻轻地问我，为什么大家这次都说母亲是走了不是没了，反正都是离开，走了和没了又有什么差别？

那时我已经上了小学，渐渐懂得了发生的一切，但是这里面还有太多的事情是妹妹所不了解的，面对那一双天真的眼睛，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几天后，我收拾了自己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衣物带着妹妹和奶奶回了老家，从此告别了我满是泪水的童年。

随后的几年里，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光。我、妹妹还有奶奶。一家人虽然清贫但至少还有快乐留下。

在灿烂的阳光下，我和妹妹都在慢慢地长大，就像那两个背着书包的身影，在学校与家之间不断穿梭，虽然路途很远，但从不疲倦。

那些日子，真的很快乐，快乐的让我暂时忘记了忧伤。

如果我早些知道这个的话，我一定会用更多的时间去陪伴她，我那可怜的妹妹。

只可惜所有的事情都只有在发生后才会知道，就像在未来的世界中没有人可以预知未来。

时光在耳边呼啸而过，但却没有留下风的响声。

斗转星移，四季交替，转眼间，我要上高中了，而妹妹也在为自己初中的新生活做准备。

而此时的奶奶，已用完了当年父亲的抚恤金，再也拿不出钱来供我们读书。很多次，早上我叠被子时，都发现奶奶的被角是湿的，我明白她什么都没说，但实际上奶奶比谁都要伤心。那一刻，往日里果断地我，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

但妹妹却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冷静，报到的前一天，在我已经下定决心放弃时，她轻轻地把钱塞给我，笑着说是奶奶借的，让我先用。我努力推托，我知道自己是家里的长子，应该更加成熟，怎么能让妹妹为自己付出？但那时，不知为什么我就收下了。看着妹妹的笑脸，我突然明白在这个家里，妹妹才是真正的顶梁柱。

上学的那天，妹妹笑着来为我送行，她告诉我很快她也会回去，和微笑一起归来。

我点点头，转身踏上远方的路，我并不知道，从此，我和妹妹便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有了学费，我上了镇上最好的重点中学，小镇离家很远，我也因此很少见到妹妹。但我相信她马上就可以重新回到学校，回到那所她向往的初中，但是那所中学的大门内，却一直没有妹妹的身影。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妹妹交给我的钱并不是奶奶借的，而是她准备新学期交费的钱。而没有钱交费的妹妹也为此辍了学。我突然明白，自己拿的不仅仅的是亲人的血汗，还有妹妹无尽的梦想。

妹妹放弃了自己的梦，而把它送给了我，因为她相信我，相信我不会让他失望，妹妹把那些自己还来不及实现的梦想假托在我的身上，而从我接到钱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只是自己，而是妹妹梦想的延续。所以我必须更加努力，否则不仅会失去自己的目标，更多的还有妹妹的未来。

我的眼泪一下就来了，只有我知道，为了上学的那一天，妹妹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走进校门的情景，在她的脑海里早已排练了无数遍。那时我真的想不懂，如此渴望上学的她却放弃了自己的选择，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流泪，但我知道她一定很伤心，只是表面上装的坚强而已。

15岁的夏天，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多的让我数不过来。在夏天结束时候，妹妹去了遥远的深圳打工，而我也将开始新的生活。

走的时候，奶奶把手上的玉镯给了妹妹，听母亲说，那个玉镯是奶奶的命根子，对奶奶来说是很重要的，如同那块不可多得通灵宝玉。

妹妹不停的向我们挥手，镯子的光刺疼我的眼睛，也刺疼了我的心。

我明白，这一生中，妹妹就是我那重要的他人。

上学的日子很枯燥，但妹妹会时常寄信给我，看着那来自远方的笔迹，我总会感到无比的亲切，仿佛那薄薄的一页纸还带着妹妹的体温。

高中的学习有很多的费用，面对那些没完没了的催款单，有时我真想回家去陪奶奶，但每次都没有勇气去做，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否则会有支持我的人为我伤心。

每个月妹妹会准时给我汇来生活费，有时还会邮来一些地方的特产，电话里，每次她都要我多吃点，不要担心钱，不够的她会寄。她总是说身体要紧不能亏待自己，否则就什么都完了。很多次电话的一边，我会默默得流泪，妹妹总是在担心我，但从来没有顾及过自己，虽然她告诉我她在深圳找到了很好的工作，收入高，吃得也好。但奶奶却告诉我，最近妹妹瘦的很厉害。

我不知道妹妹一个人在那陌生的城市里会不会孤单，但至少我知道她是坚强的，因为在那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她支持的人。

就这样在妹妹不断的汇款中，又过去了两年，现在的我想所有毕业生一样进入了黑色的六月。

两年来，我和家里时常有联系，但却很少见到妹妹，除了节假日回家，几乎见不到她。而每次见到她时，她总会变得越来越瘦。看着消瘦的妹妹，我总是担心她的健康，我不希望有一天妹妹会倒下。

每到这里，她总是笑而不答，用她的快乐岔开话题。但我能感觉到，妹妹掩藏不住的忧伤，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自私，总是照顾自己，而没有考虑过妹妹。我以为她很坚强，但再坚强，毕竟只是14岁的女孩，她不可能没有忧伤，只是把它藏的很深而已。

那时，我觉得自己对不起妹妹，也对不起奶奶，为了自己的学业，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为我流泪，而对那被撒满了一路的眼泪，我却视而不见，遗忘了自己成长中曾经晶莹的泪珠。

那一刻，我暗自决定了自己的目标——不考大学。当我发现自己的决定时，连我都吓了一跳。没有人会相信，成绩一直出类拔萃的我会不考大学，但我认为自己是对的。如果我上了大学，会给妹妹带来更多的负担，而如果我放弃的话，毕业后直接工作补贴家用，妹妹也不用如此劳累。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奶奶，更没有告诉妹妹，我怕他们会伤心，现在的我已经不想再看到任何人的眼泪，尤其是自己爱的人的眼泪。

我以为一切都会这样，一切都会按我的计划发展下去，如果没有意外发生的话。

一天，上课的我意外的被教务处主任叫了出去，老师告诉我，医院来电话，说妹妹出事了。

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我不相信妹妹会出事，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老师把我叫醒，我还在那里发愣。

医院里，奶奶坐在椅子上老泪横纵，从奶奶的话中我知道了一切，妹妹在深圳打工没错，但她并没有在公司工作，而是在一个小工地里没日没夜的干活。长期的营养不良终于拖垮了妹妹瘦弱的身体，在一次作业中，妹妹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为了不让我担心，她告诉奶奶千万不能让我知道。

面前的妹妹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却带着笑容，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真是的，我怎么又给姐姐添麻烦了？她抱歉的一笑。

我转过身，不让她看见我的脸，我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

这么多年来，妹妹把所有的担子都挑在自己的肩上，拼命挽救着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她从小就是村里最懂事的孩子，但却从没有得到过回报，哪怕一点点都没有。过去的岁月里，妹妹总是在笑，快乐的时候，伤心的时候，迷茫的时候，无论何时，妹妹始终带着微笑，她把自己全部的感情封起来，只留下笑，因为他明白，对于这个有太多眼泪的家，已不再需要忧伤。

那天，我在医院里陪了妹妹一整天。

姐姐，你是不是放弃了？妹妹边叠纸娃娃边问我，你不用瞒我了，该知道其实早就知道了。

其实我并不在意自己的负担有多重，如果我真的害怕的话，当初我就不会去打工。姐，你一直都是家里的骄傲，全村人的希望，如今放弃是不是太可惜了？我一直盼着你能把通知书给我看的那一天。妹妹还是笑，什么也不说。

我抱着妹妹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就像多年来的委屈一样一股脑的发泄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走的时候，我拉住妹妹的手和她约定，等我拿到通知书的时候，一定第一个拿给她看。

回到学校的第二天，我就交了高考的报名费。

剩下的日子，我什么都没想，似乎整个世界除了我没有别人。

那年高考，作文题目叫《心灵的选择》，我讲了我和妹妹的故事，考场上，写着写着我的泪就流了出来，撒在考卷上，宛如一朵绽放的玫瑰。

那一刻，对我而言，成绩已不再重要。

漫长的六月结束了，我的夏天也画上了句号。

高考过后的第五个星期天，当老师把北京人民大学的通知书交给我的一瞬间，我哭了起来，回想起自己的从前，这么多年，多少个日夜，又有多少的泪水，只为这薄薄的一页纸张。

我突然有一种很累的感觉，仿佛立刻就会倒下，但我知道，在那之前，我必须去医院。

路上我跑得很快，我急切地想看到妹妹灿烂的笑脸，但走进病房我看到的却只有空空的床单。

我迷茫地看着那早已无人的床位，旁边的护士告诉我，那个食道癌的病人还没有回来。

我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直到我看到进来的奶奶。也许老人家没想到我回来，一下子不知所措，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

妹妹一直在骗我，为了我能专心学习，她没有告诉我，在她住院的时候，医生就已经把结果都告诉了她。妹妹没有上过多少学，但她知道和癌字挂钩的病一定很重。

但就算如此，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着面对我，而我却没有发现她笑里的忧伤。

通知书掉在了地上，我顾不上捡，我意识到这些年来，我以为自己的每一步都很对，但没有料到，自己会犯了这么多无法弥补的错。

妹妹回来的时候，我第一次笑着看着她，我希望自己的微笑也可以给她快乐，妹妹小心的看着通知书，像在欣赏一件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我和奶奶拼命的隐瞒妹妹的病情，我告诉她一切都会好，只是需要时间。但我知道，食道癌很难治疗，目前还没有治愈的先例，而且发现就是晚期。

不在医院的时候，我总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流泪，我不懂为什么妹妹还在笑，就算明知道自己的病很重也一样。

那些天里，奶奶寸步不离的守着妹妹，医生说过，现在的她随时都会倒下。奶奶总是哭而不泣，很像汉代痛失爱子的吕后。我知道奶奶在从前的岁月里流了太多的眼泪，她的泪已经干了。而妹妹却在一旁笑着叠纸娃娃。

我不得不佩服妹妹的创造力，在她住院的日子里，她叠了27个纸娃娃，每个都有不同的颜色，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他们灿烂的笑脸。妹妹把叠好的纸娃娃挂在对面的墙上。有时我会问她那些娃娃的含义，但她总是笑而不答，她只告诉我，那都是他的朋友。很多护士看过后都会叹息，如果她上过学，一定是一个很出色的女孩。

时间在我的指尖又一次划过，逝去的每一天对妹妹而言，都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在妹妹15生日的前几天，妹妹突然病倒了，从此再也没有起来。

我静静的收拾她存在的痕迹，我摘下墙上那27个纸娃娃，我第一次发现，每个娃娃的背后都有一个名字。

小雪、阿虎、喜鹊、星辰……突然有一个名字映入我的眼眶：小蝶。

我知道小蝶是妹妹住院后第一个也是最好的朋友，一个月前刚刚去世。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些名字都如此眼熟。

那27个娃娃，每一个都代表着自妹妹住院以来离开的孩子。

当我摘下第27个娃娃时，我突然注意到，墙角还有一个我不曾见过的纸娃娃。

娃娃是蓝色的，妹妹最喜欢的颜色。我翻过背面，泪就再也止不住。纸上用很蓝色的蜡笔写着妹妹的名字。

原来，她已经知道了，在我拼命隐瞒的时候，妹妹已经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离开，但她还是笑着面对逝去的每一天。

妹妹走了，世界上那个最懂我的人去了。

我以为自己还有时间，还有很多机会去弥补曾经的错，可是现在，我已经再也没有机会了，那些错也随着妹妹的离去在我的心中变成了一个永远的结。

当泪水已成往事，昔日的秋风让我忘记了自己是谁，只留下记忆。

我知道，我将是妹妹永远的延续。

后记

不久后，我离开了小镇去了很远的北方寻找那个崭新的自己，奶奶则带着妹妹留下的那27个纸娃娃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家。那些纸娃娃被奶奶小心地挂在了墙上。岁月如梭，一年有一年，纸娃娃依然在笑，毫不疲倦。我知道，她在等待着被人记忆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