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父亲

夜晚出其地安静，我并没有去上晚自习，而是开着台灯独自在宿舍里看书。这是新学期开学以来的第十天，此时我正因同学的不守诚信而抱怨生气。我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懒懒地随手翻着几本旧杂志，当我读到一篇写“父亲”的文章的时候，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文章里那位伟大父亲的感人事迹使我热泪盈眶。我爸爸又是怎样的人呢？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泪眼模糊之中仿佛看见他正步履蹒跚地向我走来。

父亲今年才四十七岁，可是他看起来绝不是四十多岁的样子。我和父亲在一起走的时候，经常会有人悄悄问我：“那是你爷爷吗？”“不，他是我爸……”每次我都是这样低声地应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说实话，父亲确实显得苍老了。他个头不大，头发花白，面容黝黑瘦削，满脸深深的皱纹，背有些驼，远远地看去的确像个小老头。

我刚念上书那会儿，父亲经常送我去书房。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他每天牵着我的小手笑盈盈地同我一路走去学校。那时的他，脸面白净，头发也是乌亮乌亮的，走起路来步伐稳健有力，腰板总是挺得直直的。那时的父亲是多么年轻强健啊！

想到这里，我的记忆之门一重一重地打开了，父亲的一幕幕往事闪现在我面前。随着岁月的流动，父亲的所有事迹都载入了我的脑海之中。为了我们这一家子，父亲这根顶梁柱子从始至今超负荷地承载了生活的重压。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祖祖辈辈没有出过读书、做官或者经商发财的人物，都是老实本分地经营着一点儿土地，把锄头和汗水交给土地问收成，再多就是在农闲的时候做小工赚些钱，来维持家里的日常生活起居。春耕夏锄秋收，父亲忙在前，母亲随在后，这么一年一年地过来了，十来亩坡地，总算能够养活两口子。

后来家里添了我和弟弟，父亲看起来比往年黑瘦了一些。我和弟弟长到六、七岁时候，父亲把我们先后送进了书房。父亲心里只盼着培养出两个读书人，在他手底下出两个人才，光宗耀祖，发达家业。父亲也念过几年书的，后来也是因为家境贫寒实在供不了了。他是一个有心计的人，却没有通过读书出人头地，他的理想不能够实现，对他来说那是相当痛苦的回忆。但是父亲并没有就此消沉，他把希望完全寄托到我和弟弟身上。我和弟弟上学以后，父亲鬓角上的白头发分明增多不少了，额头上也多出几道皱纹来。

弟弟和我差三岁，我十岁时他上的学。我初中毕业时，他考上了初中，正当我高中毕业的时候，他却没有上高中，他辍学了。是父亲让他回去的。那一阵子，父亲因为此事苦闷过，痛苦过，后来好几次悄悄地抹过眼泪。他那样一个能吃苦耐劳的硬汉子竟然为此事哭泣了。我清楚记得他那会儿满怀痛惜地跟我说过一句话：“爸爸不是不劳动，是爸爸实在没什么大的能耐啊。念书是需要钱的啊，爸爸怎么就能挣够这么多的钱呢？你爷爷死得早，我就因为家里没钱供没多念书。轮到我这辈,竟然也有念不成书的该子。”他的话语之中满含自责和抱怨。他对我说：“飞，你念的书比你弟高，能念到这么高不容易。如果我不让你念书了，恐怕你兄弟再也念不到这么高了……”

那会儿父亲为此事伤心苦闷了好久才不再自责，才慢慢走出悲伤的阴影。父亲九岁时没了爹，妈又改嫁，嫁出去以后父亲很快就失学了。原本家里就有六个姊妹，后父那边又新添了三个，由于各方面的原因，父亲只好被迫中途辍学了。没有一个好的家境或家长，父亲最终没能通过读书脱掉农皮。他打小就很聪明的，但经过这么些年长期的劳动历练，当年的那股子雄心锐气早已经消磨得几乎殆尽了。但是，“不能让俩儿子再像我”成了他毕生不可磨灭的信念。

父亲为此付出了很多很多。他去过建筑工地，在那里顾不得风吹日晒，搬运砖瓦土石、筛沙子、拌混凝土浆……每年春耕一停，他就赶紧卷起一床被褥赶往工地，做到秋收时节，就赶忙跟工头请假回家忙秋收，收完后再去做，直到天寒地冻寒风刺骨的冬天来临，工地停工了，父亲才回来。就这样一做就是好几年。父亲也跟别人一起去过离家很远的荒山秃岭上挖坑栽树挣钱。每天接送的汽车走得早，父亲是连早饭也来不及多吃几口就爬上车跟着去了，中午睡在大石头或者是崖壁下的阴凉地里休息一会儿，吃一些工地配给的劣质饭菜，到晚上黑黢黢了才回到家。父亲也去过镇里的铁厂，在那儿用一把大号的铁锹，一锹接一锹气喘吁吁地往机器里铲铁矿石。面对我担忧的眼神，父亲常常只是简单的说一句“没事，我还很给实，干那些活儿没什么大碍。”可是他能瞒得住我吗？我已经好几次看见父亲躲开我们在一边悄悄地吃药片了。

父亲真是太执拗了，他也不为自己的身体多想想。你已经不年轻了，拼蛮力干活儿能拼到几时？有一次他又找到一份活计，上山采掘石头，我劝他甭去做了，那活计既累又十分危险，一个不小心给石头打着砸着咋办？他竟然对我发了很大的火：“你不想念书啦？不多挣些钱怎么给你交学费，月月给你拿生活费？这活儿咋啦？比那些生活可赚多了，哪儿给的钱多咱就去哪儿做！”

他训我的时候，表情是很严肃的。父亲二十几年来几乎没有几次笑脸啊。好容易我高中毕业了，好歹也考上了一个全国重点院校，我既是高兴又是担忧：我为自己有能力考上大学而高兴万分，但是念大学需要的那笔高昂的费用使我忧心忡忡，上一次大学，那又得让我父亲遭多少罪啊？而这时父亲脸上有些笑容了，他显得十分高兴：“咱这么些年没白做活儿，娃给考中了！”令父亲感到自豪的是，家里在我念高中三年间没有外债，执拗的父亲硬是凭着田地里那点收入和打工赚的钱把我从高中供出来了，他在村儿里碰见熟人就喜滋滋地跟人家说：“我那大小子念高中这几年，我外面一分帐也没欠，尽是凭自各儿挣的钱供的。”

可是，父亲啊，更为棘手的局面还在后面等着你去应对，上大学需要那么多钱你咋挣呀？

我的心隐隐地痛着。我考上大学意味着什么呢？固然我可以大学毕业找到一份工作转成非农业户口留在城市不用回乡下种地，但对父亲来说呢，意味着又要有四年甚至更多的时间艰辛地劳动，赚血汗钱供我上学，偿还外债。接到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以后的两个多月，我一直为这件事忧虑。我有时突发奇想，要不甭去读了，就是因为我念书才把父亲拖累成这个样子，不念就能让父亲歇息歇息。但我没敢跟父亲说过我这个想法，我想如果他听完我这个决定一定会大发雷霆，骂我没出息，丢祖宗的脸，摁住我往死里打。

母亲常常对我说：“你爸爸九岁的时候没了爹，他好不容易念到初中毕业了，考上了师范，就是因为你奶奶和你爷爷不想供他去念师范，才落成现在这步田地。没个好家长呀！我们没念出个啥，全部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这会儿有人供你念书，如果你辜负了我们的一片苦心，那你就太没良心了。”

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是那么伟岸，就像是一座大山。他仅仅是中国几亿农民中的一个，有着坚韧不拔的毅力和不可泯灭的信念，这些东西支撑着他像老黄牛一样劳作。他抱怨过命远的不公平和老天爷的不仁不义，但他从没有消沉过，还是毅然地埋下头来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与命远抗争。

无论如何我是无法劝阻你超负荷地劳作，我只有以我的学习成绩来回报父亲。仅在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那会儿他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微笑。沉重的生活负担压得他难以轻松起来，哪怕只是片刻时间。

许多人赞颂母爱的伟大，我觉得父爱也绝不逊色。他爱我，他的做人的品格，他的精神品质深深地感染着我。我做些什么能抵得上这种伟大的父爱呢？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好好孝敬他老人家，是我给父亲下半生最好的宽慰和报答。

父亲啊，父亲，快到你停下来歇歇的时候了！

合上了杂志，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室友们陆续回来了，我已全然没有了对同学的埋怨。草草洗涮过后，上床钻进被窝里，仰望着窗外不太明朗的星星，想着千里之外的父亲，我在心里默念着：爸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期待着，我也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