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父亲记事

我跟父亲姓，无可非议。可当我处在我这个反叛的年龄时，总觉得跟父亲姓太没创意，太不够个性了，至少要姓个司马才够帅。当然了，这只是我一时美好的愿望而已，而我也不会傻到把这些告诉父亲。

父亲与我在一起的日子甚少。除去我一开始出生的15年，父亲多时在云南而我在四川以及最近的一年以及未来我在外求学和工作的日子，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极少。在我的记忆里，我家三口人还没在一起过过中秋节。有时甚至出现我们三人各居一地的尴尬局面。我不知道父亲在那个年代是否觉得这是件尴尬的事。但至少多年以后的现在我是这么认为的，至于我为什么会在多年以后才察觉这是一种尴尬，是因为那个年头我以为所有的家庭都那样，是一种理所当然。

可距离并不代表什么，而这也是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的，只怪那些岁岁年年自己过于年轻了，不懂的太多了，错过的也就太多了。我常常盯着镜子里的遗传了父亲的我的白发，一片茫然；也时常在半夜里醒来，父亲额上颇有气质的伤疤清晰可见。那疤是他小时候吃饭拿碗到处跑，结果跌了一跤，碗割的。我想那个小男孩在当时感到疼时哭了没有，但至少现在是不会哭了。每次父亲打电话回来，我总是“嗯、哦、呀、好”地回答，因为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多言的孩子，只会坐在窗台上发呆。所以父亲永远不会从我口中知道其实我在想他。

父亲是个文盲。如果他看到了这句话，肯定会拍我脑袋瓜的。父亲学历没我高。只读了个初中。现在他后悔了却不肯追悔，每次我让他看书什么的，他就拿“都三四十的人了……”来搪塞我。而我就会拿“学无止境”“活到老学到老”来说数落他。有次父亲急了，一句“不是有你么”脱口而出，我一下子呆住了：原来父亲是这么想的！是啊，我是他唯一的孩子，不是至亲谁敢把自己的命运托付与我呢？原来被人依赖也是一种福。

父亲其实是个“高级”文盲。一直觉得父亲是个文盲，什么都不懂，却不晓得他居然是个“高级”文盲。遗传了父亲的贪玩，我从别人骑着的三轮车上跳下来，摔红了鼻子。父亲知道这件事后居然没问我痛不痛而是给我做起了实验想让5岁的我明白为啥不能从动着的车上跳下来，当然，那时的我肯定不知道什么是惯性。父亲告诉我，月亮少了一半是因为地球挡住了太阳的光，于是5岁的我头都想大了也想不明白我踩着的地球咋会让天上的月亮少了一半。父亲告诉我，咱居住的地球是个像足球一样的球体，于是我深信只要我在我家后面的菜地里挖一个洞，就可以在放学后溜到美国去玩，多省钱！父亲告诉我，一加一不一定等于二，于是在考试的时候，我大胆地在“11=”的后面写了个“？”，结果挨了一顿批。

父亲什么也教不会我，只会把我教傻的。以上他那些失败的教育例子足以说明这点。在我还在云南读中班的时候，父亲每天会开着他平时拉砖的“东风”来接我，可某天不是，“我爸呢？”，我问来接我的人，他们不说，我也不再问了，我一直都是个乖孩子的，有些问题不是小孩子能问的（父亲教的）。以后几天都没看见父亲，母亲脸色也不好，快要哭的样子，直到他笑呵呵地拿着包裹回来。原来父亲救了一个被肇事司机撞伤的女子，可又没证据说不是他自己撞的，就被拘留了，直到那个女子醒过来。我不但不认为父亲是个救死扶伤的英雄，还白了笑呵呵的父亲一眼：哪去找你那么笨的人啊，人家跑还来不及……

一年级时，倒霉的父亲又出车祸了，人倒没事就是弄坏了几个门市，于是我们就倾家荡产了（其实那时我家除了锅碗瓢盆一些穿的和那辆倒霉的货车什么都没有了，连床和吃饭的桌子都是房主的）。我越想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就憋屈得一个劲儿地流泪。父亲说，哭个啥，我还没死呢，把泪给我咽下去，不管发生什么事，天塌不了，就是天塌了你也要给我顶着。你要记得你是个英雄，没有哪个英雄是哭哭啼啼的。就因父亲这一句话，我成了旁人眼中的冷血，再感人的电影、书籍，也换不来我半滴眼泪，与周围格格不入。现在我才明白父亲的失败教育是我与别人交流困难的一个主要因素。其实流泪并不总是窝囊，不是吗？

父亲不英雄有点窝囊。都说什么父爱很深沉，在我郁闷了很多年以后，终于明白，我的父亲绝对是个例外，因为我怎么看他都不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最多是个被欺负的对象。所以很奇怪的——我在做作业，母亲在看电视，父亲在洗碗……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日子里，天天都有争论的时候，我则很少参与他们的大争小斗，只是说声：你们干一架，我中立，当裁判，一，二，三，开始。后来连裁判也不当了，随他们去了，因为我知道父亲总是会先沉默不再多言的。

父亲真的是被欺负的对象。小学时，我打架了，把一个女生打了，因为她说我爸我妈坏话，她说她要让她爸来找我爸。我说你去找啊，看我爸不把你腿打断！她歇斯底里：你一家疯子！接着我就又举起凳子，却没能砸下去，因为同桌那男生手疾眼快，抓住了凳子。初二期末考试的前几天，母亲突然对我说她要去爸爸那边，爸爸出了点事。我点点头。第二天放学回来就找不到母亲了，去云南了，给我留了张纸条，要我去姑妈那里去住。母亲知道我一向要强，在日期后面又补了一句，不去算了，抽屉里有钱。于是我吃方便面吃到想吐也把那几天混过来了，而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居然奇迹般地考了个年级第二。我知道父亲肯定是去问帐了，拿不到拖欠的钱生气了，就去找人算帐了，学校里我还要交钱。只是无法想象父亲提着菜刀去讨债的样子，有点滑稽。可他自己却弄了一身的伤回来。真是的，我都不被欺负了他还被欺负，哎，啥时他才能不被欺负啊？

父亲不是个象样的父亲。一年前，我硬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父亲问了我几遍，你要想清楚啊，虽然学费是免了，可那毕竟是私立学校，都是些有钱有势的人，你没钱没权没势一点关系都没有，进去了你怎么混啊，要跟人家攀比咋办？我说，我是英雄啊。于是一心要当英雄的我一个人提着箱子跑到两百多公里以外的省城去读书了。一个人去办入学手续。班主任睁大了眼盯着我问：你一个人？我说是。她又说，你是报了到的50个学生中唯一一个独自来报到的，有些连七姑八婆的都来了……

汶川地震，我的眼镜也练跳水似的从桌上蹦了下来，英勇就义了。父亲给我送眼镜来。下课奔食堂的路上，一转角我就从人群中抓到了父亲的身影，也就顺理成章地很不英雄地扔下同学朝他蹦过去一掌拍在他的肩上，使劲搂着他的脖子向前走去。父亲说带我出去改善伙食。走到校门口，要登记。父亲往保安那边迈了一步却又马上缩回来对我说，来，你来，你的字要好看些。我又为了他的一句话而一直沉默到街边的小吃店。吃完饭，父亲说给我买牛奶，要考试了。我说不用了，我还有一包奶粉，够剩下的两个星期。可父亲竟像个小孩子一样固执地说，你到外边等着，我进去买牛奶，马上就好。过了半天，父亲才从店里出来，同时拎着一箱特仑苏，一边对我说：他说这个营养点，很多家长都买这个的。我一下子就愣住了：那么贵的牛奶！

父亲想出名。十四岁那年我发表了第一篇文章，没打算让他们知道，可某天沉默了许久的父亲突然小声对我说：你咋个就不写写我啊？我一愣，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装做没听见。可可怜的父亲居然又问了一遍！我硬着头皮挤了一句：你又没啥好写的。父亲轻轻“哦”了一声就又缄默不语了。以后谁也没再提这事，直到刚才父亲又半开玩笑地说，你咋就不写写我啊？万一发表了，我就出名了，别人就都知道我是你老爸了……多光荣的啊……

爸，难道别人不知道你是我爸你就不是我爸了？爸，我都跟你说了你没什么好写的了，你长得也就那样了又还不会说话……爸，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少，我知道的关于你的事真的就只有这么一点点了……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