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流淌在我的梦中已经很久、很久了。
先是上世纪30年代的那两篇美文,一段佳话。俞平伯、朱自清两位先生结伴而游,并作同题美文。两人虽风格迥异,却同成为白话散文的名作。桨声灯影,轻船薄酒,疏林淡月……这就是我最初的秦淮河。后来是《桃花扇》。林语堂作过一首打油诗:“香君一个娘子,血染桃花扇子。义气照耀千古,羞杀须眉男子……”极度推崇柔弱多情而又性格刚烈的李香君。他甚至将其痛骂阮大铖的一段,与岳飞的《满江红》一道推为动天地、泣鬼神的文字。明末清初的秦淮河,在那风云突变、骤雨将至的日子里,洗脱了“六朝金粉气”,炼就了柔媚刚韧、悲壮凄婉的独特气质。
这次到南京只能停留一日,别处可以不去,秦淮河却是一定要去的。在古城的暮色中,驱车前往夫子庙。正值晚春,又是一个晴夜,我又一次幻想起秦淮河的笙管笛箫和明月画舫,文人雅士们世代繁衍的诗句便从心里生出来。
“春来照影秦淮水,爱杀江南云母舟。”这虽是明人讽刺明武宗荒淫昏聩的,但春水如镜,美人之影倒映其中,雕梁画栋的游船缓行其上,这秦淮河就是一幅画呢。
也有写秦淮秋色的:“寂寞枯枰响穴寥,秦淮秋老咽寒潮。白头灯影良宵里,一局残棋见六朝(钱谦益)。”这样的诗,是非秦淮河畔不能写出来的了。繁华落尽的索寞、追忆亡明的愁思、秋景萧瑟触目伤怀的惆怅,全都寄寓在秦淮河水之中,流淌不尽。
近代写秦淮感人最深的,当属清末陆嵩的《金陵》。其时,清廷签订的《南京条约》墨迹未干。诗人写到:“惊见羽书传昨夜,忽闻议和出崇朝。秦淮花柳添憔悴,玄武旌旗空寂寥。”虽然秦淮依旧,但权丧国辱,花憔柳悴,秦淮河已不复往日的光彩。还有“倭寇”陷城之时的血洒秦淮,那真是中华千年的痛史呵。“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也不知今日秦淮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车到夫子庙,四面黑了下来,晚春的微风轻轻吹拂着。我默默地在陌生的街道上行走,向着一个神交已久的地方。这种感觉很微妙,是朝圣的景仰和激动,又是等待求证的期待和不安。
游人很多,只能随着人潮往里涌,两旁的风物,完全顾不得看。这时的情绪不免有些失落,本地的朋友便提议先去吃饭。不论什么时候,美食总能使人兴致高昂起来。数家饭馆,全部爆满,好不容易坐下来,菜谱上居然留存着朱、俞二位先生的豆腐干丝,再叫两个烧饼,这差不多是与前辈名家同席了吧。
终于见到了这束安静细弱的河水,它实在是不起眼儿。没有月光,也没有船,水面黑漆漆的一片,无一丝波纹。离水近了,才发现那河水果然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真让人疑心是“六朝金粉所凝”。可惜,这里人头攒动,市声鼎沸,俨然一座中式装修的超级市场,还有心思怀古凭吊吗?谁知道当年的秦淮被丢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我又被夹在人流里,缓缓地游移,失望是不必说的了,可又不甘心,边走边将期望的目光仍投向这久负盛名的河水。河水依旧在夜幕下默默地流淌着,喧嚣的人群来来往往,显得她更加深沉、安静。我忽然忆起朱自清先生的话:“秦淮河的水却总是这样冷冷的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眼前的景象配上这样的文字,我恍惚发觉了秦淮河的动人之处。景色是太寻常了,但过往的繁华兴衰、云卷云舒,给了她太厚太重的历史,造就了她包孕一切的气度和魅力。朱自清先生说:“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像使然了。”有道理。
快走出长廊时,忽然发现了一间来时没有注意到的古琴店。门敞着,有悠扬的古琴声飘出来。里面两个老者正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什么,几个琴童在一旁专心地抚琴。原来,当年的风雅还在,这如丝如缕的茶烟、这空山雨后的琴音都曾在秦淮河上停泊过,想必那些青楼才女、风流雅士更能熟悉其中的妙谛了。我默默地笑了。
风大了些,水面漾起了层层微澜。步上最后一级台阶,我默默地向这条满载着繁华喧嚣的梦幻之河、向这个熏风微醉的夜晚作别了。不再是昔日的秦淮河了,但她的灯影还在、流水还在,隔着万卷诗书、千古美文,总有知音能听到当年那意味深长的歌声、桨声、琴瑟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