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小龙凤问世了。这天是公元1988年4月30日,农历龙年3月15——戊辰年,丙辰月,乙卯日。
——赶快取名字吧。
我对父亲说:“爸,你学问高,你给取吧。”
父亲说:“也好。这样——我取一个,你取一个。我替小二子选!”
我同意了。我心里窃笑,还人民教师哩,明显重男轻女。
老祖宗在家谱上替后人规定好了几十代的排名,轮到这一代是个“建”字。也就是孩子的姓名必须是“顾建×”。为了让名字具有内涵和韵味,富有张力,就必须把这个×填得十分精当才行,但前面这个“建”字限制得太多了,实在是不大好取。总不能叫“建设”、“建筑”、“建军”、“建言”什么的吧。我对父亲说,马上都九十年代了,咱也不能啥都遵循古法,按家谱太难取了,不如改变一下,任意来选。父亲拧着眉头,大概也是一时想不出符合家谱要求的好字,沉吟了一会,说:“也行。咱们先任意选一个。不过以后如果想到了好名字,咱再改过来——祖法还是不违背的好,那都是祖国古老文化的精髓呀!”
我说好,选出来就当乳名儿先叫吧。
阻碍既消,好字儿就多了。这次父亲没有像以前跟儿女以民族风格命名,他眉毛一扬,说出两个字来:
“顾泂!”
哟,单字名!我问:“怎么写?”他说:“简单——三点水加个‘炯炯有神’的‘炯’字右半个。”
我在脑子里迅速地搜索,怎么也想不起猴年马月学过这个字,甚至见都没见过,敢情是个冷僻字啊!“这个名字威风,《辞海》上是“远”的意思。抒情,有意味,音节有起伏,好听好写好记!”父亲脸上露出自得的笑容。
乖乖隆的咚,端的是好名。用三点水偏旁字是为了纪念和表达儿子的出生地,是在美丽的苏中里下河兴化水乡啊!看来生姜是老的辣,一点儿都不假!
受父亲的启发,我头脑里灵光一闪,也蹦出一个名儿:
“顾泱!”
父亲失声叫道:“好名字!比我取的还有气魄!”他背着手,昂着头,在堂屋里高声朗诵:“‘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我听出来了,这是北宋范仲淹写的《严先生祠堂记》当中的一段话。
父亲停下脚步,右手做出一个像乒乓球运动员赢球后的习惯性握拳动作,对我拍板:“行,就这么定了。大(读去声)子叫顾泱,二子叫顾泂!”吩咐我,“你在家里撮撮忙,我要去收蛋了!”
巧的是这天星期六。下午四点多钟,金桃从戴窑中学放假回来,在庄上就被人告知了家里的喜事,忙急急地往家里奔。其时我正蹲在厨房檐口剖鱼,听见院门一响,金桃脸上汗湿湿地进来了,正想开口招呼,她已像只燕子似地冲进堂屋,奔向银凤睡的西房间。里面马上传出她那鬼声辣气的欢呼尖叫声。
我剖好鱼洗手进了银凤的房,只见金桃狗熊似地趴在银凤旁边,欢天喜地的端详着她的侄子和侄女儿,呶起嘴唇轻轻地在两个苹果样的小脸上吻来吻去。这是姑侄三个的第一次见面,但两个小家伙根本不把姑姑放在眼里——岂止是不放在眼里,连眼皮也不愿睁一睁——很香甜地睡着觉哩。
“哥哥,你甚时回来的?”金桃看我进来,笑问。没等我回答,她又赞美道:“哥哥,两个宝宝真可爱啊!”
我笑着说:“怎样,高兴不高兴?”
“太高兴了——简直不敢想哩!”金桃把脸搁在银凤盖着棉被的胸口上,娇憨地说,“嫂子,你真是太有本事了,太伟大了!”
银凤从被窝里伸出手,怜爱地捋弄着金桃垂在脸蛋上的头发,吩咐我:“去叫妈做碗荷包蛋给金桃吃晚茶(晚饭之前的副餐),肯定饿了。”
“我是饿了!”金桃一听,忙从床上下来,嘴里嘟嘟囔囔,“这下好了,我妈忙得都不管我了!”
待金桃出了房,我和银凤相视一笑。孩子生下来,躺在床上的银凤变得格外温柔和安详,语气、目光、动作……无不显露出年轻母亲的那种天然萌生出来的亲切美感,看得我都有些痴了,忍不住探下头在她嘴上对了一下。她的唇绵软而温热,衣领中往外散发出芬芳的乳香,我禁不住心旌摇动起来。银凤脸变得绯红,柔声说:“别……被人看到。”“我妈和你妈都在厨房里忙着哩,晚上请老娘婆儿吃饭。”我说,“让我再亲一下,我都想死你了!”
我在亲吻银凤的时候斜眼看了我们的孩子一眼,小顾泱突然嘴巴咧了一下,左腮上出现一个浅浅的梨涡,我惊喜地轻叫:“女儿会笑哩,还有小酒窝儿!”银凤说:“她在做梦哩,都笑过几次了。和我一样,她是一个酒窝。”我问:“那二子呢,他笑了吗?”“没有。可能生气哩,姐姐抢他前头出来。”银凤微笑着伸手摸摸二子头上细软的头发,爱怜地说。
父亲东跑西颠地在庄上收了百十斤鸡蛋,装了满满一笆斗。鸡蛋的个头参差,大的是洋鸡生的,稍小一点是草鸡生的,颜色也不一,有红皮的,有白壳的,七八百只挤挤累累地摞积在一起可真是壮观,看了让人喜爱。吃过晚饭全家人集中在堂屋里,就着澡盆、水桶把蛋洗刷干净,然后上大锅煮熟,再调好一脸盆“洋红”,一个个染成红蛋。生儿子的人家送红蛋送糖粥是我们里下河的风俗,父亲是执古的人,他当然积极,要大张旗鼓地办。“想不到我顾培华四十五岁就做上了爷爷,还一下子有了孙子和孙女儿,真是有福气啊!”他美得不得了,揩汗时红颜料碰到了脸上,母亲要替他擦都不肯,说这是喜色,把它在脸上留会儿。倒像个老顽童了。
送红蛋送糖粥规定是孩子三朝(出生第三天)。这天早上阳光明媚,在庄上人准备吃早饭或正在吃早饭时,我父亲和我岳父挑着热气腾腾的糖粥担子,我母亲和岳母提着满满的红蛋篮子出现在巷子里,欢天喜地地吆喝:“送糖粥咯——!”“送红蛋喽——!”村民们听了也欢天喜地地出来,端着大瓷碗接上一铜勺糖粥,再捧过两只红艳艳的喜蛋,嘴里说着各种恭喜顺遂的好话,还有的封上个红纸包,里面有两块的,一块的,五角的,钱多少是一回事,主要是表个心意。
真是一家生养,全庄欢庆。我们大顾庄又多了一双小儿女了,新生的一代是村庄的希望之苗啊,焉能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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