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落的墙上爬满了岁月的印痕,淡青色的植物密布映衬着斑驳。老钟木然地走过一格、又一格,拖沓的影子,不愿,哀凉,在夕阳无情的注视下,被拉长,再拉长。
木小夜的双手在夕阳下做着一些动作,转指,变换,神秘而又美丽的。飘飘洒洒的味道,在空气中。她的眼,也是呆呆地,静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近处清晰可见的尘埃,似乎也随着这手指的舞动而静止了。久久,才重新飞扬,落满了木小夜的发。她好像毫不在意,只是乐此不疲地重复这个动作。偶尔,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她的脸上,悄无声息地划过一道银白色的圆弧,泛着光的伤痕,不曾落下。
窗外的一簇鸢尾开得正艳。
今天是第四十七天了。
言。
一切都不再了。
木小夜又笑了。痛苦而纠结的笑。嘴角扬起的一瞬,细细碎碎的往事破裂,坠落,成为了记忆的永恒。木小夜的眼睛很漂亮,深灰色的瞳孔里掩藏着一抹浅浅的哀伤,在夕阳中闪耀着琥珀色的光芒。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在旧式古屋的露台上,喻言轻轻拂过木小夜额前的刘海,目光停滞,像是仔细地捕捉着她的每一瞬间。木小夜疑惑地问,怎么啦?喻言轻声道一句,你的眼睛真漂亮。
木小夜笑了起来。
喻言。这样的名字。在印象中也渐渐模糊起来了吧。过去的一切会逝去。只是还记得,曾经冰冷的秋季,当天边的最后几缕云彩淡然消逝的时候,这个习惯用画笔来表达自己的男孩,微笑着出现在木小夜的生命里。然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喻言说,秋季的浮云在破碎之后,它的心也死了。
木小夜继续着无声。她缓缓地起身。看着身后的摇椅,动荡地打破了沉寂。然而,破碎的不止是沉寂,还有,心吧。窗外暗了下来,落寞的一片黑色。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歌唱。哀怨的旋律笼罩着刺骨的寒,坠落的夜幕勾勒出一线出挑的银。刺破了这世界的乌云密布。木小夜慵懒地为自己泡着奶茶。纯纯的浓香开始吞噬起空气里的最后一丝冷。木小夜轻声哼唱着孤独的长调,重重地落在低音上,如同鸟儿的绝唱。泛黄的桌布上顿时现出几滴茶渍,化成一片伤痛。
“你为什么总是习惯闭着眼睛呢?”木小夜很好奇。身体微微往前探。
喻言转过头,认真地说,“闭上眼睛,是为了看清楚你。”
他的脸上绽放出很好看的笑。如同盛开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鸢尾花。喻言说,鸢尾,是象征着光明和希望的。他很喜欢。
一种说不出的无声的语言在风中传递着,敲击着心底的音符。木小夜小小地吃惊了一下。然后也笑了。喻言不自觉地又一次做起了那个动作,手指的翻转和重叠,异常绚丽。木小夜关注地看着,小心地问,“好漂亮。这是手语吗?”
喻言愣住了,然后说,“不。只是。表达一种心情罢了。”他闭上了眼睛,任阳光放肆地洒满了他的颜,编织出灿烂的篇章,上下翻飞的天真自由。
言。你知道吗。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眷恋着你的笑。
木小夜自己也很难想象。玫瑰奶茶的味道可以是这么好的,微小的幸福,如今已经是遥远的奢侈品了。她轻轻地,轻轻地将面颊贴在温热的杯子上,从心底里,暖起来。木小夜伸出纤长的手指,轻拂过杯子的边缘,体验着最原始的触觉。继而,她又小小地吃惊了一下,因为那光滑的物体上,凸起的是漂亮植物的形状。不是很明显的。但是却足以让人触目惊心。啊——怎么会是触目惊心。
木小夜放下了奶茶,迎着月光,尽情地享受着冰冷的感觉,洒在脸上。而,阳光呢?
“夜。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你要保密。”喻言一边握着铅笔信手涂鸦着一些淡淡的图案,一边以严肃地说。他那浅咖啡色的眸子第一次反射出奇妙的光。
“我当然会。说吧。”木小夜故作轻松地歪着头。
喻言抚摩着铅笔留下的痕迹,安静了一小会儿,似乎在酝酿着某种情绪。然后,气氛瞬间就转变了。他闭上无神的眼,面对木小夜,仍是淡淡地说,“其实,我看不见。”
寂了。两人都久久无语。
“噢?”木小夜并没有吃惊,反而更加好奇了。“那,你是怎么作画的?”
“我——可以用心,来感受。”
喻言又笑了。他顿了顿,继续涂鸦。
月光温柔地洒下,为整个世界披上一曾淡淡的哀愁。木小夜闭上眼,想象着模仿着喻言的姿态。可是她学不来。这银辉为她的颜镀上一层耀眼的闪亮。木小夜的发在风中微微飘荡,擦过她的脸颊,几缕紧紧贴着鬓角。悉悉簌簌的声音,缺了一角的帘子也随风舞着。那厚实的布料,曾经是木小夜最喜欢的感受。摩擦着,粗糙却又温暖。让人很有安全感。但是喻言却钟爱丝般的柔滑。就像是玫瑰奶茶的味道。
“我们都是可怜的人。”
喻言正观察着飘动的浮云。那种卷卷的,滑滑的,柔软的东西。阳光穿透云的身躯,蛮横地投下一片阴影。喻言好像微微抬头,着实被木小夜这句话击中了。
木小夜继续说道,仿佛是漫不经心的语气,“我失去了父母,你失去了光明。”
喻言轻轻地摇了摇头,继而又低头。随手拂弄着地上的杂草。他以一种确信的口吻说,“夜。要知道,这些都是注定的。上帝为你安排了这一切。但是,你可以通过自己去改变。”
“通过自己去改变?”
“只有自己是最真实,最永恒的。”喻言一字一顿地说。
只有自己是最真实,最永恒的。木小夜手中滑过一种无意义的温暖,但又被静悄悄的夜溶为一体了。木小夜为自己的麻木感到惭愧,但她没有任何感情的笑容却表达出无奈的轻叹。她打开了紧锁多年的抽屉。木制的坚固和难以摧毁的小小慰藉。一张泛黄的纸,似乎糜烂了岁月,此刻,曾经的柔软已经变得发硬生脆。至于木小夜一触到它,就断裂了一角了。她仔细地爱抚着它,试着用心去感受这毫无温度可言的固体。
怎样去感受?木小夜为自己的问题感到好笑。却又不禁地问自己,言,怎样去感受?
“言。你好像很喜欢画画噢。”木小夜仔细地打量着喻言的新作。
“是啊。你不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方式么。”喻言顺手调着一些奇怪的颜色,“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完全地宣泄出来。”
“宣泄出来?”木小夜睁大她美丽的眼睛,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恩。只是,你看不懂。你们都看不懂。”喻言在自己的画纸上添上最后一笔。“瞧瞧,就像这样。”
木小夜微微前倾,这样她终于能看得清楚一些了。画纸上是一簇漂亮的花朵,披上一层绚烂的阳光。娇柔的紫色瓣儿,随风摇曳,却透露出一中无与伦比的坚强。坚定而又顽强。淡黄色的蕊,稍稍弯曲身体,似乎是在轻声吟唱。颜色调得独到而新颖,却又柔和,完全交融在一起。美丽至极。
“这是鸢尾——是,是鸢尾。”木小夜惊叹着,“太漂亮了。”
“不。她不是鸢尾。”喻言仰面,“是我,是我的心。”
木小夜双手捧着那张旧纸,努力睁大眼睛想去看清楚那曾经绚丽的油彩。绚丽的鸢尾。可惜,她再也无权了,她也没有这样好的心情。那时,喻言骄傲地转头,把这幅得意之作赠给了她。木小夜脸上挂着神圣的笑,像个快乐的天使。喻言曾经说过,天使都是残缺的。天使都是受到诅咒的。木小夜不信,不高兴地扭过头去,不再发话。一直到很久以后,木小夜反复推敲着这句话,然后,她像是懂得了什么,心头不自觉地荡漾开一片涟漪。原来。天使都是残缺的。
喻言,我不信,我还是不信。
木小夜倔强地咬着唇,像是在与自己作着怎样的对抗。却终是无谓的动作罢了。
在很寻常的一天。一切都很寻常。浮云照样轻飘飘地走,阳光照样细腻腻地洒,鸢尾照样羞答答地开。可是在这一天,喻言却带来了一个不寻常的消息。
“夜,告诉你一件事。我妈妈说,有人愿意为我移植角膜了。”喻言这语气不像是在诉说一个好消息,却似是一种负担。紧锁的眉头透露了这一切。
“是吗?”木小夜兴奋地看着他,“那——很好啊?”
“我不知道,当我重新看到了这个世界。我会不会难以接受。”喻言又沉默了。
“难以接受?怎么会呢。你想啊——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啊,光明是多么可贵——”
“但是——”喻言粗暴地打断了她,“也许有的时候,我们把一切都想象得过于美好了。生活在虚假的世界里,以自己的方式去判断,去想象。知道了事实,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是一个打击?”
“言。你不要想太多了……”木小夜有些不忍心地阻止了他
喻言本想固执地反驳,可是,他忍住了,露出了异常灿烂的笑。
“是吗?也许吧……好。我听你的。”
木小夜第一次以胜利者的姿态结束了谈话。
木小夜静静地回忆着这一切。好像这些不是她的故事而是别人的故事。她由衷地认为自己当初的劝说是正确的,改变了很多。甚至包括现在的自己。木小夜努力地去想着喻言的样子,她不想忘掉。不想忘掉。父母的样貌,最初她是记得的。过了几年,就忘得干干净净了。毫无保留地成为了缩水的影子。她不想忘掉。可是没有办法。
冰冷的木桌上,一张鸢尾的图画正泛着光芒,断了的那一角,是鸢尾上方象征着光明的太阳,希望全无。木小夜只是悄悄地,将那被忽视的一角,抛向空中,让它与灰白苍穹完美融合。
习惯了,等待。
木小夜还记得和喻言的初次邂逅。她像往常一样,勤勤恳恳地在医院里做义工,心里琢磨着在毫无生趣的生活中寻找快乐。一推开病房门,她,看到了他,喻言。没有见过啊。是新来的病人吧。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喻言孤单地坐在病床上,似乎正看着窗外的景。而他手里的那朵小花吸引了木小夜的眼球。
“漂亮吗?”喻言觉察到,微微笑着,“她是鸢尾。”
喻言的手术很成功。真的很成功。出院后,喻言就像浮云一般消逝在木小夜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直到四十二天后。木小夜收到了一封信,她轻轻凑上去,闻到了鸢尾的味道。淡淡的芬芳,却又蕴藏着一种蓄势待发的浓郁。她记得喻言说过,用初秋残败的鸢尾花,可以制出好香好香的味道。木小夜有些半信半疑。然而现在,她相信了。嗅着这味道,她却又潸然了。
木小夜没有拆开看。她也没有办法再看到了。言。你说,天使都是残缺的,都是受到诅咒的。我不信。
然而现在,我信了。
闭上眼睛,是为了看清楚你。然而现在,我却再也看不清了。
我们是不是,注定要错过呢。
几缕月光幽幽透过了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天使的眼泪,将木小夜无神的眼睛映得无比清亮。
言。
你现在,能够看到这世界吗?
很快乐吧?恩。很快乐吧——
木小夜收起了她渺小的悲哀。接下来的日子,注定了灰暗。她原本天真地认为,一切都会过去的。他获得了光明,她获得了快乐。只因为他快乐。这就够了。就够了。
木小夜努力地想要忍住抽泣。也许很久以后,当我们再见面的时候,言,我会道一句,那里的鸢尾是否开得正艳呢?然后你会很快乐地告诉我,是的,很漂亮。我带你去看——
可是我真的真的再也看不到了——
也永远地离开你了——
今天是第四十七天了。
言。
一切都不再了。
木小夜把所以的使她留恋不已的东西全部装进了行李箱。倔强的性格使她告诉自己,我要离开这里。印着鸢尾的杯子,喻言的画,以及她所有美丽的哀愁。她全部装了进去,这统一的韵味使她释然。她留恋不舍地抬头,环视着这屋子,用喻言习惯的方式去想象。然后,摇了摇头。
衰落的墙上爬满了岁月的印痕,淡青色的植物密布映衬着斑驳。老钟木然地走过一格、又一格,拖沓的影子,不愿,哀凉,在夕阳无情的注视下,被拉长,再拉长。
一切都未曾改变过。
只是,我变了。
没关系,错过,就错过吧。
木小夜离开了屋子。
壁炉中,一张满字的信纸正被燃烧着,苍白的被刺眼的火光所吞噬。它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像是在拒绝这厄运。在绚烂无比的烈焰中,有一行字却格外清晰,还未消逝——
“……夜。一个星期后来接你。跟我们一起去法国吧。要好好的。对了,法国的国花是鸢尾呢。呵呵……”